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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鏡水

  怎會?她怎會在分舵!?尉遲昭知道了她的身份了嗎?會氣她扯謊騙了他嗎?滿心的憂慮充塞在她腦裡,讓她對自己好生氣,若是之前老老實實告訴他就好了。

  她白著才結痂的臉蛋,一頭如瀑黑髮沒梳好,步履也蹣跚,但卻一點也沒有停留地朝著尉遲昭所在的南邊客房奔去。

  一個個年輕鏢師光裸著上身在練拳,她像是沒看到,直接穿過練武的空地;大家都知道她是誰,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但那幾個大男人卻還是面紅耳赤地東遮西掩,剩下的幾個也都僵著身軀故作鎮定。

  「哎喲!小小姐啊!你不是受了傷……等等!你要去哪兒?」一個分舵裡的老管事看她在跑,忙出聲呼喊,卻也只換來她一句忿語。

  「我不是小姐!」聲音隨著顛簸的人影很快地消失,只刮起一陣風塵。

  有著一把白花花鬍子的老管事傻眼,抓了抓頭,咕噥道:「你不是小姐,難道我是嗎?」才轉頭,就見一名身著黑衣、眉宇之間充滿英氣的女子佇立在旁,他恭敬地拱手:「分舵主。」

  她微點頭,一雙鳳眼裡有著笑。「那娃兒又怎麼了?」

  老管事往那還在塵土飛揚的地方瞧一眼,搖搖首歎道:「我也不知道……不是受了傷嗎?我看她跑得倒挺快的。」

  「嗯……她是往南廂房去了吧?」女子揚眉,瞇起他們容家女性特有的晶眸問道:「那跟她一起被救回來的男人……是在那裡吧?」她負手在後。

  「是的,也替他醫治過了。」老管事望著主子,奇怪地看見她勾起詭異的笑。

  「他的傷如何?」她狀似隨意問著,眼底卻閃過一絲……愧疚?

  「小伙子內功不錯,內傷服藥後尚可自己調養,肩上的刀傷雖受創較為嚴重,但之前小小姐似乎是給他用了鏢局獨有的傷藥,恢復也是遲早的事。」駝著背的老管事又偷瞄了她幾眼。

  「原來是這樣……」她莫測高深地側首,回復輕鬆神態。她的面容並不特別美,但輪廓卻稜角分明,油然生出一股不易親近之感。不過,認識她的人都曉得,她腦子裡的稀奇主意,絕不會比她侄女少。「那別理她了,反正老七過兩天就要到了,那娃兒就丟給他去處理。對了……楊伯,你看,春天是不是來了?」語畢,她昂首哈哈一笑,便慢慢踱離了去。

  那被叫楊伯的老管事撇著皺掉的嘴皮,唸唸有詞:「春天?都夏末了不是?前幾天還說入秋要做衣裳呢!」反反覆覆地,還笑呢。

  他年近八十,照顧他們容家三代有餘,一個小小姐就夠令人頭痛,偏又有個大小姐,兩個人加起來,比那九個兔崽子還令人頭大好幾倍。

  對了!七少還說要帶個客人來,可不能怠慢了。

  轉過身,他忙活去了。

  容湛語一路跑,途經幾個熟面孔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一顆心吊得老高,就急著找尉遲昭。

  才彎過南廂房的迴廊,她停下腳步,氣喘吁吁的。

  心口跳得很快,她知道不是因為跑步的關係。

  握緊手心,她有點退卻了。該怎麼向他說?要怎麼道歉?他會不會原諒?

  一開始,她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可是……可是,她沒想到那麼多,所以……可不可以請他不要討厭她?

  她在廊上來來回回地踱步,做好的心理準備一次又一次地潰堤,她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膽小過。以往犯了錯,也只要扮個鬼臉就能忘了隔夜事,她知道那是因為家裡人都疼她,所以容忍她的胡鬧,但現在--

  「咦?你不是那個姓容的娘……容老頭的女兒嗎?」

  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把她嚇一跳,轉過頭,發現是客棧裡看到的那個落腮鬍漢子。

  「是你!」她先是愣住,然後指著他大叫,很快地又摀住嘴,怕驚動到尉遲昭。

  「誰?」落腮鬍漢子回頭看,沒發現身後有半個人影,才曉得她是在說自己。奇怪,他沒跟這娃兒講過話啊,她怎認識他?莫非她滿週歲的記憶可以持續到現在?「……娃兒,老子年紀大得可以做你爹了耶,別看老子這樣,老子也是很疼惜家裡那個黃臉……老婆的,你這麼小一點的時候,老子就看過你把屎把尿了,你想用這種招數引老子注意未免--痛!你踢老子!?」小腿上的疼痛讓他瞪著濃眉粗眼,鬍子都要吹起來了。

  什麼老子老子又老子的!

  「噓!」她伸出手指放在唇邊要他輕聲細語點,左右看了下,壓低聲惱道:「大叔,我也知道你老得可以做我爹了,所以別再說笑。」

  原來是他會錯意,害他驚出一身汗,差點以忘逃不過容老頭的追殺。落腮鬍漢子彎腰,厚厚的嘴唇也學著她嘟起,小小聲說:

  「你這小娃兒,說話的語氣和態度跟容老頭一模一樣,好歹是老子救了你,也先說聲謝吧。」他邀功。

  「你救了我?」她瞪著他那把雜草般的嘴毛,把一切事情慢慢連接了起來。「大爺……原來那兩位大爺就是你們,是你們把我帶來這裡的!」她想起剛剛那個姑娘的話。

  「是啊!老子跟老子的好兄弟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他豪氣地拍著胸部。

  本以為小娃兒會露出崇拜感激的眼神,謝謝他的大恩大德,沒想到卻完全相反。

  「都是你們害的!」她生氣地用力扯了一把他的鬍鬚,痛得他哇哇大叫。「如果他不理我了,我就我--」也不知怎地,想到就難受,她紅了眼眶。

  落腮鬍漢子錯愕地怔住,有點想開口叫暫停。

  這世界反了、反了啊!欺負人的人一臉委屈,像是他這被欺負的人的錯似,還有沒有天理?

  見她好像要掉淚,他退一大步,神色惶恐。

  「呃……老子只是路過這裡,來看好兄弟的傷,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老子沒踢你、沒罵你,也沒有拉你鬍子……你別找老子,去找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負責,就是旁邊那間房而已……老子告辭!」一拱手,他逃離現場,眼不見為淨!

  容湛語瞅著他指的方向,垂首吸了吸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又駐足在門前半晌。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咬著唇,抬起手輕輕推開。

  淡淡的藥味夾著薰香瀰漫在房內,她抿著嘴,反手悄悄地將門掩上。

  「誰?」低柔的嗓音雖然添了點疲累、少了些精神,但還是醉人之極。

  容湛語下意識地抓著胸前衣服,拖著沉重不安的步伐,走進內室。

  「是我……」她睇著那垂落紗帳的床,出神了會兒。還是一樣,即使地方不同,也沒了笠帽,他們之間還是相隔兩茫茫。強烈的失落感湧上,垂著眸,她囁嚅地補了一句:「……小十。」她奢望他還是把她當成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十」。

  即使是重來一次,也不要改變態度,她絕對不會再有謊言。

  周圍的空氣彷彿一絲又一絲地被抽掉,她緊握著手,好想轉身逃跑,但卻只能逼迫自己站定在原地,等待即將來臨的審判。

  一陣沉寂,壓得她透不過氣,甚至連抬起臉都不敢。

  良久,才終於聽那溫柔的聲音緩道:「你……還好嗎?」

  她眼睛一亮,趕忙點頭。「很好!我身上沒什麼傷的!」她很快地走近床沿,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有掀開那紗幔,只是找了張椅子坐下。

  「沒事,那就好。」他的語氣淡淡的,還輕咳了幾聲。

  「那你呢?你的內傷好了嗎?刀傷呢?」她擔心地問,好想看看他是否完好,卻怎麼也沒有勇氣揭開彼此間微弱卻無法消失的隔閡。

  「我很好。」他又停了下,「多虧了鏢局裡的人幫忙,謝謝你……容姑娘。」柔雲般的語調緩慢地、低聲說出最後的三個字。

  他的道謝很誠懇,說話的起伏也沒什麼不同,但是聽在容湛語耳裡,卻是宛若閃電雷擊般。

  就好像,他們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點點距離,因為這生澀的稱呼,而又生出了一道更大更深的鴻溝。

  她……跨越不了的鴻溝……

  「我喜歡你……叫我小十的呀……」她絞著手指,好小聲地抗議著。

  尉遲昭裸著被白布包紮的上身,背靠著床板,在聽見她說的話時,胸日突然緊縮了下。

  這種心悸,讓他眉間深鎖。

  他明明一直認為她只是個孩子,即使這兩天他得知了更多的事實,也應該不會改變他對她的感覺。

  不是嗎?

  他一向淡然,少有開心或生氣的表現,不論是哪種情緒都是極淡,不曾有過自己無法掌控的時候,但這次--

  先是親如手足的三師兄被打落山崖的事情,這個打擊讓他痛徹心肺,難以平復,然後是小十……

  對了,她已經不是了。

  她不是那個無依無靠、總是餓肚子被人欺負的小乞兒小十,她是「四方鏢局」總舵主唯一的掌上明珠,今年芳齡十六的容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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