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意,也可能是巧合,總之,事情來了。
七月十五。月圓,天陰。
烏雲遮去了半邊圓月,夜風帶寒,天際晦暗不明。
萬籟俱寂,突地,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了夜空!
暗夜中,有不少人家點起燈火,數條人影分別從外廓城和內城竄出,向聲源處探看。
既驚動了其它人,又怎能不驚動風雲閣,更何況聽覺較常人更靈敏的宋青雲,他是第一批到達出事現場的其中一人。
第一批到達的大多是長安城中小有名氣的江湖人士,跟著而來的才是京城駐守內外城的上番府衛。
不用聽旁人描述或極端驚愕的喘息聲,宋青雲都能從散發在空氣中熟悉的血腥味得知這家大戶發生了什麼事--又是一樁滅門慘案!
除了方趕來的他們,這豪門宅第內已是無一活人。
一股森冷倏地竄進血液之中,鮮紅的影像一幕幕閃過腦海,他只覺得自己站在血紅的沼澤中,往下沉去……
各人紛去探看四周,宋青雲只能佇立庭院之中無法動彈,呼吸加重,全身肌肉繃緊,手中的紫玉蕭幾乎要被他握到碎裂——
「青雲!」
孟真一到便發現師弟神色不對,才喚他一聲,卻換來宋青雲回身一擊。他忙閃過,方驚覺師弟竟似神智不清,臉上佈滿仇恨,一向無神的雙眼竟滿是血絲。
宋青雲連翻急攻,孟真險些接不下來;幾次喚不醒師弟,他便知道要糟。
再如此下去,若讓其它人循聲而來,必懷疑師弟和此案有關。
兩害相權取其輕,孟其乾脆硬接下師弟一掌,拚著就算內傷也要把他弄昏帶回風雲閣去。
宋青雲一掌拍向孟真肩頭,孟真不閃不避趁勢點其昏穴。宋青雲是直挺挺的倒地了沒錯,孟真也差點去掉了半條命。
一股血氣湧到喉頭,他硬是壓下,低頭看著倒地的師弟,不由得輕歎口氣。
沒想到師弟這些年功力又精進不少,看來他真是老了。若是師弟眼沒瞎,要制伏他大概就沒這麼容易了。
突然,另一人來到庭院中,孟真一看是今晚才從南方趕回來的靳雷,大大的鬆了口氣。靳雷扛起宋青雲,兩人很有默契安靜無聲的離開了血案現場。
急急的敲門聲傳來,曉月披上外衣下床點燈開門,只見秦冬月也是只披著外衣,一臉著急的站在門外。
「怎麼了?」
「青雲出事了。」秦冬月抓著她便要往隔壁去。
曉月心頭一跳,忙問:「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他是被靳雷抬回來的。」
「等等,我拿藥箱。」她又轉回房裡,帶著藥箱才跟著秦冬月趕去鄰房。
一進門,曉月便見他雙眼緊閉,全身僵直的躺在床上,頸項、額上青筋浮起,牙關咬得死緊,像是承受著極大的痛苦。
「老天!」她不禁輕呼出聲,忙快步來至床邊,從藥箱翻出金針欲從穴道下手,幫他放鬆下來,怎知金針竟扎不下去。
「他肌肉繃得太緊了。」孟真在旁才開口卻一陣血氣翻騰,一口血便吐了出來,嚇得秦冬月臉色發白,這時才瞧出他的不對勁。
「你別嚇我!」秦冬月忙扶他到一旁坐下。
「沒事,我調一下氣就好。」他苦笑,師弟這掌真是打得太結實了。
曉月回頭見孟真似是真無大礙,便問靳雷:「他怎麼會這樣?」
「城裡出了命案,三爺他……」
該死!曉月暗暗咒了聲,秀眉糾結。看樣子那血案又喚起了他的記憶。
她是希望能喚起他的記憶,但不是這樣突如其來的,讓他毫無防備的憶起。
他不能再這樣緊繃下去,她必須先讓他放鬆下來。
曉月伸手抹去他額上的冷汗,溫柔的在他耳邊低語:「別這樣,那已經過去了,放鬆點。」
其實她很懷疑他能聽到她的聲音,但她還是不斷安撫著他。看到他這樣痛苦,她只覺得心被揪得好痛,彷彿受苦的是她自己;她一手覆在他根本扳不開的右拳上,另一手拿著布絹不停擦去他冒出的冷汗,嘴裡則不停地向他說話。
不知道他是否真聽到了她的聲音,總之他終於漸漸放鬆下來了;曉月見狀忙拿金針扎入他的穴道,隨即又從藥箱中翻出幾樣藥材,讓靳雷拿去煎煮。
那晚,她都未敢合眼,怕他又出了什麼狀況。
沒有時間去審視自己的心態,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絕對不能讓他岔了真氣,走火入魔。
整個晚上,他高燒囈語不斷,道出一幕又一幕殘酷的真相。
她所能做的,只是忍著心痛含淚不斷的安撫他。她所有心思皆在他的身上,甚至不知道孟真和秦冬月是何時離開的……
七月十五,鬼門開。
那一晚,同時開啟了宋青雲那道封閉了二十多年的記憶之門。
烏雲掩月,陰風慘慘……
他看到大人們浴血奮戰,看到亮晃晃的刀劍砍掉大叔的臂膀,另一刀劈開了人體,鮮紅的血濺到了他的衣上;他嚇呆了,只能動彈不得的站在當場,看著眼前的人間煉獄。
刀劍交錯,又一條人命喪生在他眼前,一顆頭顱被刀斬得和身子分了家,從空中飛過來,掉在他眼前,滾了兩滾,停下時剛好面朝上。
那頭兩眼瞪得老大,血絲充斥其中,黑色的髮絲橫過臉上,嘴角淌著血仍在微微顫動,像是要說些什麼。
那是娘親!他瞪著那頭顱,頓時雙目皆紅,忍不住大叫一聲:「娘!」
「青雲!」一聲喝斥讓他止住了驚叫,他看見爹爹渾身浴血抓著他避過砍來的刀劍和暗器。
房舍四周倏地冒出熊熊火舌,他忙大叫:「爹,著火了!」
敵人迅速退至屋外,硬是以浸過毒的暗器將宋家少數還存活下來的殘兵逼得無法退出。
「爺!咱們護你和少爺出去!」剩下的幾名宋家人皆己抱著必死的決心,無論如何至少要保住宋家的獨子。
話聲方落,宋世傑便看見說話的人被浸毒的暗青子打中,才一會兒,整棟屋內活著的只剩他及唯一的兒子。
外頭的人潑油進來,火勢霎時更加猛烈,濃煙竄升,這下連外頭的情勢都看不見了。
宋世傑從布囊中掏出一件雪白的衣衫罩在兒子身上,下一刻,巨大的梁木倒塌下來,他帶傷的身閃避不及,當場被撞得口吐鮮血。
「爹!」他紅著眼哭喊出聲,知道縱使兩人逃出生天,爹爹受的傷也已是活不了了。
這班匪徒非等閒之輩,若青雲發出點聲音,必會被賊人發現。因此宋世傑撐著最後一口氣,點了兒子穴道,用冰蠶雪衣將兒子全身護住,在下一根梁木倒下來前避到另一頭去,及時將兒子送進了隱藏的地道中。
另一根梁木倒下,宋世傑來不及閃進地道之中,他毫不考慮的將暗門關上,隨著梁木倒地的轟然巨響,整棟屋宇不及片刻便被火海吞食。
宋青雲眼睜睜的看著娘親死在眼前,又眼睜睜的看著爹爹當著他的面關上暗門,因為被點了穴道,他只能睜大了赤紅的雙眼看著,動也不能動、想喊都喊不出聲……
第六章
過大的刺激造成宋青雲雙眼眼白部份因為充血而赤紅著,曉月當晚便以靳雷帶回來的草藥混合了其它幾味藥,讓他內服並外敷其眼,再以乾淨的布條纏繞固定。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終於醒了過來。
當她從外頭端了碗湯藥進來時,看見他坐了起來,終於鬆了口氣。「醒了?你還好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就這樣坐著。
曉月不疑有他,端著藥便走過去,「先把藥喝了,會感覺好點。」
她才把湯藥拿到床邊,想餵他喝藥,他突然伸手一揮便將湯藥打掉。
「你--」曉月嚇了一跳,閃避不及,一碗藥有一半都潑到了她身上。
「出去!」宋青雲滿臉陰寒,聲音不大卻清晰。
「什麼?」她錯愕的看著他,反應不過來。
他不理她,突然伸手將眼上的布條硬扯了下來。
「別這樣!」她上前阻止卻被他推開,下一刻她便瞧見他張開了眼——
曾經她想像過那會是怎樣的一雙眼,但她沒想到竟會帶給她如此大的震撼。
失明的他英俊得像石壁上完美的浮雕,美麗歸美麗,卻不像真的;可當他黑色的雙瞳有了靈魂,好似畫中人活生生的走了出來,耀眼得讓人無法正視!
但是……
她一直以為幫他復明才是對的,直到現在她瞧見了他眼中透出那樣強烈的仇恨,和他對視的她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恨意透過那雙黑瞳傳出直達她的心底,冷入骨髓。
「你……」面對著相同的臉孔,她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曉月蒼白著臉望著他,只覺得心如刀割。她從來不知道他的話會對她有如此大的影響力,直到現在聽見他說了這句話。
她力持鎮定,蹲下身把地上破碎的瓷碗撿一撿,然後二話不說便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