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等我病好了,你真會聽我說嗎?」說實在的,她很懷疑。
「我們的話題一定要在我的雙眼上打轉嗎?白姑娘,世界不是只有我這雙眼的,病人也不是只有我一個,對吧?」他打趣的說。
「對。」曉月嘴角微揚,病人的確不是只有他一個。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休戰吧。等你身子好點了,再來討論這個問題,好嗎?」他露出一朵溫柔的微笑,「現在你是病人,我才是大夫,你得聽我的。
而我第一道藥方便是不准工作、好好休息。」
「你……」她方要開口,他卻以溫和但堅決的聲音打斷她,「別說了,睡吧。」
曉月只能聽話的合上雙眼,緩緩的沉入夢中。
接下來的日子,表面上是平靜無波的,兩人未再提起那敏感的話題。他們共同的認知是在她養病期間,雙方都不再為此爭論。
風雲閣的眾人皆認為白姑娘是來替三爺治眼的,再加上白姑娘初到的那天有人在廳上曾聽見大爺說白姑娘是齊大俠幫三爺訂下來未過門的媳婦,所以也沒人覺得她住在雲樓有啥不對;反倒有不少姑娘家羨慕起白曉月來,因為這些天她們的三爺對白姑娘可是體貼入微、細心照顧,像是在呵護朵嬌弱的花兒似的。
聽,雲樓又傳出柔和的蕭聲了,以前她們想聽都還聽不到呢。
中午時分才剛下了場雨,秦冬月收了東西南北四大商行的帳便早早回到風雲閣,聽見宋青雲的蕭聲,她抓了也才方從宮中回來的孟真一起到梅樹下的鞦韆坐好。
瞧,空氣清新、涼風徐徐、綠葉搖曳、蕭聲空靈,多詩情畫意啊!
秦冬月心滿意足的抱著孟真的手臂,偷得浮生半日閒。
「孟真?」
「嗯?」
「你覺得青雲會娶曉月嗎?」
孟真看了妻子一眼,才道:「你想幹什麼?」
她眨了眨眼,無辜的回答:「沒有啊,我問問而已。」
「你不想待在京城?」他戳穿她的謊言。她一定是想把風雲閣的生意交給青雲和白姑娘打理。
「嘖,你都知道了還問。」她不滿的瞪他一眼,然後又說:「其實也不是不想啦!可是在這裡好忙,再且皇上看你久久沒離開長安,一定又會想叫你回去當官的。」那皇上在想什麼她還會不知道嗎?哪有人一天到晚召平民百姓入宮的,鐵定是主意打到孟真頭上來了。她才不要老公結婚沒幾個月就出門打仗去,何況孟真也老了嘛,過關斬將、衝鋒陷陣的事交給其它人就好了。
他們夫妻還是回玉泉鎮養老去的好。「回玉泉鎮可沒有山珍海味、奴僕伺候。」
孟真直言。其實他也想回去,卻怕虧待了她,不想讓她過苦日子。
她懂他的顧慮,不禁輕笑,「你也太小看你娘子我了吧!若我真是為了這些舒適享受,當初就不會嫁你這獵戶啦!」她連電氣用品都放棄了,這些東東算什麼。
「你當初是不願嫁我。」他正色的說,眼角卻掩不住笑意。
「喂,你拆我台啊!」她戳他胸膛一記。
孟真不痛不養地抓住她的手,突然溫柔的問道:「你真願意和我回鄉下吃苦?」
「你到哪去,我便到哪去。」秦冬月笑咪咪的看著他,「古人都說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何況回鄉下不代表就是吃苦,你沒看你娘子我兩眼黑得像被人揍了兩拳?留在這裡才叫吃苦哩!」
他憐愛的輕握著她的手,「對不起。」
秦冬月開心的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知道對不起我就好。如果你不想讓娘子我太辛苦,就快把小鬍子找回來。等他一回來,咱們就回玉泉鎮去,好不好?」
「好。」他大手一伸,將小妻子攬得更過來一點。
秦冬月樂得能抱住他的胸膛,微笑的看著前方的雲樓,忍不住又問:「孟真,你說青雲到底會不會娶曉月啊?」
「這你要去問他才對。」聽著悠揚的蕭聲,孟真不由得揚起嘴角。
「何首烏、青皮、陳皮、甘草、生薑、大棗。你怎麼知道這帖藥?」曉月淺嘗一口便認出其中草藥。她狐疑的看著宋青雲,這帖藥能治寒熱不止,何首烏補陰而不滯不寒,強陽而不燥不熱,稟中和之性,為調補久病之聖藥。但一般大夫幾乎都不知道,因為這應是宮中御醫的帖方,那些自視甚高的御醫們通常不肯將藥方流傳於外。她會知道此處方是因為爹爹早年時曾偷偷入宮讀取宮中秘藏藥典;難不成他也是和爹爹一般?但他看不見啊!
「師父早年曾與宮中御醫互相切磋,當時我跟在一旁,得益良多。」他微微一笑,解她疑惑。
原來如此。曉月恍然大悟,忍不住又問:「你……看不見,這些年是如何習醫、唸書、學武的?」
「學武習醫皆是師父教我,師兄們在旁協助。至於唸書則多是靳雷與我共習,幫我複習。」
她想了一想,忽然有個問題冒出腦海,「為何齊老前輩未收靳大哥為徒?」
照說靳大哥與宋青雲年歲相當,當初跟在宋青雲身邊也才十歲而已,為何齊老前輩收了宋青雲卻不收他呢?
「靳雷當時便已是快刀燕青的入門弟子。燕大俠當年死於一場意外,師父便將靳雷帶回祁連山,但靳雷的武功仍是依循燕大俠留下來的刀譜學習。他自始至終都只認燕大俠一位為師父,但也感念家師的養育指導照料之恩,因此初上祁連山時,靳雷便只肯自稱為僕,而且很自動的照顧起當時唯一需要照料的我,師父也不勉強他,就這樣一直到現在了。」說到最後,宋青雲還是免不了牽起嘴角自嘲的笑笑。
「靳大哥娶妻了嗎?」思及那名不喜說話、默默做事的靳雷,曉月聽聞此事後對他印象更加良好。
「沒有。」見她一再問及靳雷,似是相當關心,宋青雲心中突起一陣躁鬱。
他壓下那股不悅,卻壓不下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喜歡靳雷嗎?那他怎麼辦?
他被自己心中莫名冒出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什麼叫「他怎麼辦」?他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他……
宋青雲臉色一白,原本模糊的認知一下子在心中清晰成形。該死的,經過了這麼多年,他竟然又開始嫉妒靳雷,而且與多年前相較,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沒事吧?」
曉月一聲叫喚將他的思緒拉回,宋青雲只能力持鎮定的回答:「沒事。」
嘴裡說沒事,天曉得他有多想帶著她一起落荒而逃。
真是糟糕,她竟然也同時喚起他自卑的情緒。宋青雲在心底暗歎,才這麼些天,她便讓他嘗到喜怒哀樂愛惡欲,若再繼續下去,他大概會開始懷疑他生而為人的意義。也許他是卑劣的小蟲也說不定,因為他既想要她留在他身邊,又不想探究那久遠詭譎的記憶,現在更希望靳雷最好趕快在外頭成親,還希望時間能就停留在此時此刻,把她和他關在雲樓中過一輩子。
時間真會停滯不動嗎?
當然不會!
幾天後,曉月的病就好了,身子雖然仍是虛弱,但已能下床走動。
他承諾過要聽她說話,縱使百般不情願,他仍必須遵守諾言。
也許他不適合當謙謙君子,只適合當個平凡的鄉野村夫;當她芳唇吐露溫言軟語,輕輕柔柔的積極說服他時,宋青雲如是想著。
「我的失明很困擾你?」他突然煩躁的打斷她,英俊的臉上帶著陰鬱。
「什麼?」曉月有些呆愣,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的失明很困擾你。」這次他用了肯定句,嘴角牽動卻笑不成笑,嘲諷的成份多了些。
這還有什麼好問的,誰願意跟著一名瞎子?宋青雲心情越發苦澀浮躁,憶起她是為了君山那些鄉民才會跋涉到長安對他「投懷送抱」。她有著太過高貴的情操和醫德,見不得他自甘墮落。曉月沉默的看著他,半晌才道:「是很困擾我。」
宋青雲臉色更沉,卻聽她柔柔的音調繼續響起,「從小到大,我一直試圖去做某件事,可以讓我覺得自己是有用的、有存在的價值;後來發現我可以經由從爹爹那兒習來的醫術幫助別人,我便努力研讀醫書,從幫助別人以證明我不是毫無用處的。說穿了,我學醫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在意你的失明,也是同樣的道理。」
她娥眉輕蹙,又說:「你的失明的確很讓我困擾;大夫不是神仙,再高明的醫術也有無力回天的時候,但你卻連試都不肯試。重新面對自已、面對這個世界,真的如此可怕嗎?」
曉月的坦然和誠實讓宋青雲微微錯愕,也讓宋青雲發現他連她都不如,他的確是不敢面對自己。
他是膽小的!膽小的不敢面對那染血的記憶。如果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卻又換來滿手血腥呢?他不敢,真的不敢!
命運的齒輪不停轉動,有些事不是不想要,它便不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