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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古靈

  壯年人苦笑,抱著女兒起身,對客人歉然道:「我們邊走邊談好嗎?」

  舒舒服服地依偎在爹爹溫暖寬大的懷抱裡,小仙女對著直搖頭的奶娘伸了伸舌頭,然後更開心的笑了。

  奶娘果然沒有騙她呢!以後她可以爬到爹爹頭上盡情撒野了。

  「爹爹,吃完糖葫蘆再去喝綠豆糖水好不好?」

  「小乖乖,零食不可以吃太多,待晌午用過餐後再……」

  「不嘛,不嘛,人家吃完糖葫蘆就要喝嘛!」

  「好好好,吃完糖葫蘆就喝,吃完糖葫蘆就喝,唉,真是拿你沒轍!」

  嘻嘻嘻,爹爹果真是一隻紙老虎耶!

  好,將來等她長大以後,她也要找一個同爹爹一樣的紙老虎作夫婿,那樣她就可以一輩子耀武揚威下去了。

  第一章

  清明時節雪霽冰消,沉寂了一整個冬天的汴京在繁榮熱鬧的街道市集中渲染出春天的活躍,特別是東大街上的蘇府,更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人來人往的宅邸內,處處掛滿了大紅燈籠,喜聯貼在每一副門楣上,奴僕婢女在喧嚷中張羅著,個個忙得揮汗如雨,裡裡外外跑個不停,看這光景,是蘇府主人蘇俊彥「又」要娶老婆了。

  在這一片沸騰的氣氛中,整座蘇府僅有西廂房是唯一的寧靜地,琥珀的閨房便在西廂房裡。

  閨閣內,梳妝台前,望著銅鏡中的模糊人影,十五歲的琥珀撅著艷紅的唇瓣,滿心窩囊。在這兒住了將近五年,再過幾天,與蘇俊彥拜過堂之後,她就要離開這裡遷入蘇府主人的臥室裡,訂了兩回親,這回她總算能嫁出去了,但是……

  房門忽地砰一聲打開,不必回頭看,甚而想都不必想,琥珀便知來者何人是也──除了她那個尖酸刻薄又長臉長舌的未來婆婆之外還會有誰?

  小心翼翼地做出最沉靜優雅的姿態,琥珀離開梳妝台轉身盈盈下拜。

  「琥珀見過老夫人。」

  蘇老夫人先是回以傲慢的冷哼,然後大馬金刀地在燕几旁落坐,板著一張皺紋滿佈的巫婆臉,開始她每日的例行公事──三從四德的嘮叨……不,訓話,千篇一律的內容,一字不改,半句不變,五年如一日,琥珀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記住,形如你這等相貌奇醜又一無是處的女人,虧得我兒肯娶你進門,算得是你祖上積德才有此等福分,你最好牢記我蘇家對你的恩澤,成親後,切記相夫教子之道,謹遵三從與四德,對夫要妻屈婦順,對婆婆我要唯命是從……」

  琥珀一邊唯唯諾諾,一邊低頭翻白眼,還吐舌頭作鬼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是封建時代為人子女者的宿命,婚事必須由父母決定,媒人撮合而成,琥珀的第一樁婚事便是這樣訂定下來的。雖然那年她不過剛滿十歲,不料新喪妻室的蘇俊彥年近不惑竟然肖想老牛吃嫩草,妻喪未滿七七四十九便大剌剌地上門來求親,還擺出一副紆尊降貴的高姿態,囂張得不得了。

  想到要將寶貝獨生女嫁給這麼一個與自己年歲相當的老不修,她爹親是怎麼想怎麼不甘心,於是倉卒將琥珀許配給自己的屬下,也是知交好友的兒子,準備待她及笄後再讓他們成親,以杜絕蘇俊彥的癡心妄想。

  「賢侄,我把最寶貴的獨生女交給你了,將來你可要好生對待她呀!」

  「伯父請放心,侄兒敢以生命起誓,必然不會虧待琥珀妹妹的。不過想那蘇俊彥是皇后的親表兄,伯父不擔心會惹出什麼問題嗎?」

  「不必擔心,皇后位雖尊,可還有個歷四朝的沈貴太妃在呀!即便是皇后,也不敢不尊沈貴太妃幾分吧?何況皇后生性恭敬,謹守禮儀,必然不敢違逆沈貴太妃的意旨。」

  「啊,對喔!我差點忘了,沈貴太妃也是伯父的親戚呢!」

  「算起來,我該叫貴太妃一聲表姑婆。哼哼哼,這下子我看那個蘇俊彥還能如何,他的兒子都比琥珀大上好幾歲,居然敢妄想我的女兒,真是太不知羞恥了!」

  「確然,他在朝中已是眾人不齒的奸佞之徒,沒想到竟亦如此色膽包天。」

  「一想到那賊徒得知琥珀已然定親之後,他會是何等又氣又恨卻又莫可奈何,本將軍就想大笑三聲。」

  說著說著,兩人真的大笑起來了,還不只三聲,是好幾百聲。誰知不過半年,她父親和未婚夫的笑聲猶在南宮府裡迴盪,岳婿兩人便在同一場對西夏的戰事中喪生,琥珀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望門寡,而且還是一個舉目無親的望門寡。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好巧不巧,這年沈貴太妃亦崩殂,暗喜不已的蘇俊彥一面燒香拜佛感激上天的恩賜,一面趕緊敦請皇后表妹大力幫忙,於是父喪不到半個月,琥珀再一次身不由主地定下了第二門親事,由皇帝賜婚,將她許配給老不修蘇俊彥為繼室,然後蘇俊彥便得意洋洋地把她接回家裡來了。

  但依照禮俗她必須先服喪滿三年,而生性刻薄的未來婆婆也堅持琥珀必須經過她的嚴格調教之後才許進門,於是蘇俊彥只好按捺下色慾的心,將正式拜堂成親的日子往後延,依然定在她及笄之年。

  「……清晨早起先侍奉夫婿更衣洗臉,別忘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為夫婿套襪穿鞋,夫婿不語,你不得言。」

  「是,蘇老夫人。」

  「然後你得來向老身我請安。」

  「是,蘇老夫人。」

  「再回去侍奉妳夫婿用早膳。」

  「是,蘇老夫人。」

  「再有,謹記出房門之前先得覆上絲巾以遮掩你這副醜陋不堪,見不得人的容貌……」

  在這四年多近五年來,每一天琥珀都是這麼開始的。

  借口調教未來媳婦兒通曉婦德禮法中饋女紅之便,生性疑似有虐待狂的蘇老夫人極盡欺凌苛待之能事,大門不准她出,二門也不許她邁,成天不是辱罵便是罰跪,要不就是三天不准吃飯兩夜不准睡覺,哪個下人同情她對她好點,隔天立刻被辭退,簡直是變態到不行。

  而她的未婚夫婿卻一次也不曾為她求過情,甚且很感激蘇老夫人願意不辭辛勞地為他教導媳婦,偶爾心血來潮還會熱心提供一點關於「訓練」方面的建議──譬如他折磨侍妾的方法就很不錯,或者女人不聽話的時候光是用責罵或罰跪是不夠的,最好拿籐條甩個夠,然後再多補上兩腳和幾個耳刮子。

  這樣的日子,才不過十歲的小琥珀哪忍受得了?

  不逃才怪!

  所以她逃了,而且一連逃了五、六次,但是沒有一回不是剛逃出府牆就被抓回來,然後蘇老夫人會親手用籐條抽打她的小腿,讓她三天無法走路。直至最後一回,不僅她被抽打,竟連伺候她的兩個婢女也受牽連被打斷了腿,她才死了心不敢再逃,以免連累更多無辜的下人。

  自此而後,她認命地打包起所有反抗意念收藏到床鋪底下,俯首乖乖地接受所有的「職前訓練」,一如蘇老夫人所願地成為一個最合乎她的理想的小媳婦──一個溫馴服從的小媳婦。

  於是,琥珀及笄這年,遠至青城公幹的蘇俊彥傳來家書,要蘇老夫人為他準備成親事宜,因為他一回來就要和琥珀完婚。

  「……別說是老身故意把你關在這西廂房裡,實是你的長相太過駭人,為免嚇跑蘇府裡的下人們,最重要的是,老身可不允許你嚇壞了老身的乖孫,總之,往後成了親,能不出房你還是盡量不出房比較好……」

  「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呀!」廂房外忽地一陣氣急敗壞的叫喊由遠而近。

  好大的膽子,她說好,竟然有人敢說不好!

  說得正順口,冷不防被打斷,蘇老夫人委實不爽得很,憤怒的三角眼馬上瞪過去。

  「好沒規矩的奴才,在我面前,由得你這樣大呼小叫的嗎?你……」

  「可是,老夫人,大爺死了呀!」

  蘇老夫人倏地噤聲,臉上一片茫然,不知是沒聽懂或是耳背沒聽清楚。

  「你……你說什麼?」

  「青城農民大暴動,大爺不幸被捲入其中,連同隨從被砍殺得屍骨不全,只找著大爺的一隻靴子和佩劍,其他……其他……」大概全被狗啃光了!

  蘇老夫人一陣呆然,「不,不可能……」她喃喃道,驀而啞著嗓子發出尖厲的嗥叫,「不可能!」同時跳起來衝出去,原是連走步路都得婢女攙扶的人,這會兒卻是健步如飛,跑得比馬還快。

  寡婦死了獨子最可悲,幸好蘇老夫人尚有前任媳婦留下來的孫兒女,倒也不完全是沒了指望,只是得再多辛苦幾年拉拔孫兒女長大罷了。

  望著蘇老夫人佝僂的背影可憐生生的,表情木然的琥珀真的很想擠出兩滴淚水來給她同情一下下,可是不管她怎麼擠,怎麼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淚水沒半滴,反倒大大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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