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天空灰灰的,像是大雨就要兜頭罩下,卻在見到宮婉霓小臉上像花朵般的笑靨時,天地間突然如烈日當空般光明炙熱。他發現自己怎麼也忘不了當時的情景。
他摸摸因為要上疾較山莊拜訪而特意刮去粗硬鬍髭的光潔下巴,暗想自己暗不是著了什麼魔?但是……家世、教養皆優秀的宮婉霓,一知曉他要前去疾較山莊的消息,便不顧閨秀形象急著留書退婚出走,想必是很討厭他吧?
可惡!葛家好歹也是在北地鼎鼎有名的牧業霸主,嫁給他當真有這麼駭人嗎?
葛一俠胸口莫名地興起一股怒氣,他捏了捏拳頭,心底湧起找到宮婉霓好好聽一聽她的解釋的念頭。衝動地邁開大腿跨出一步之後,他又猛然頓住,另一個聲音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他做什麼和姑娘家一般計較?宮婉霓知書達禮深居閨閣,自小讓長輩兄長捧在手心裡照顧愛護,知道要和他這樣粗魯不文的北地漢子成親,倉皇之下害怕而想逃避也是應該,實在不能責怪她會有這種舉動。
姑娘嘛!到處都有,到處都是,大家閨秀和紅館花娘還不都一樣是女人,他做啥去想那麼許多?
找間看起來順眼的花樓,招幾個香噴噴的花娘來摟摟,管她什麼宮、商、角、征、羽……亂七八糟的姑娘,一覺醒來,什麼窩囊氣不就都忘光了?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葛一俠被滿屋子七、八個花娘的濃濃脂粉香,嗆得打了個大噴嚏。
那是個屋內、地板、牆壁,乃至於天花板淨是桃紅色的房間,其中一面牆上掛著一面明亮的大銅鏡,另一角——也就是在葛一俠和花娘們集坐的一角,則擺放了一套雕紋精緻的桌椅。佔據了房內大部分空間的是一張床——葛一俠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一生中所見過最大的一張床。
「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笑起來全都是一樣的……難看?」葛一俠揉揉鼻子,微皺
起濃眉咕噥。
聽到葛一俠的話,從花娘們臉上竟然一點兒也不顯氣惱,反倒笑得花枝亂顫,一古腦將自個兒香軟的身子全往他身上擠去。
「爺,怎麼嫌人家如玉笑得難看?人家不依啦!爺的嘴真壞,罰你多喝一杯。」如玉染著艷紅蔻丹的嫩白纖指,捧著骨瓷酒杯就往葛一俠的嘴邊湊近。
「爺說得小詩心頭好難受呢?爺快替人家瞧瞧胸口是怎麼了,幫人家揉揉嘛……」小詩邊嬌聲說著,邊拉過葛一俠的一雙大手,往自己幾近袒露的胸脯覆上去。
「爺,你瞧瞧人家的小臉,又紅又燙呢……」
花娘們七嘴八舌、七手八腳的全圍著葛一俠,差點就要把婉霓粗壯的身軀埋在成堆香得嗆鼻的脂粉裡。
「煩死了!全滾出去!」
掏出一把金錁子扔到桌上,葛一俠也不忙著拉開趴在自己身上八爪魚似的花娘們,只是等著她們自動撲到圓桌去搶金錁子,然後乖乖的離開。
果不其然,就在一個滾落在地的金錁子被塞進某個姑娘的懷裡後,房內就再也沒聽見任何吱吱喳喳的嬌音。
金錁子不會說話,但有時候卻比任何人說上幾百句話來得有用。
葛一俠忽然很想知道,當他說宮婉霓笑得難看的時候,她是會嬌弱的尖叫著昏倒,不是會似嬌且嗔的瞪他一眼。
他真的很想知道……鬃刷、水飄、木桶,甚至還有支沾滿了泥水的竹掃帚,全往葛一俠的頭頂飛來。
「你這頭不知道打哪裡跑來的野山獵,笑起來才是咬著橘子的大豬頭!」
在岷醞村摘下名門世府宮家大小姐的名號,當上了李嬤嬤遠房孫女的婉霓,野了大半個月的性子,在這個高壯黝黑的二愣子莫名其妙走到她面前,對她說了句「你笑起來好難看」時,全熱熱烈烈地爆發了出來。
「我是大豬頭?」葛一俠揉揉眼睛,想確定眼前這個打著一條粗辮子,穿著一襲補丁布衣,滿臉怒氣、雙手叉腰的潑辣野丫頭,是那個曾經規規矩矩端坐在馬車上,雍容華貴端美嫻雅的……宮婉霓?
「對!就是說你是個大豬頭!」婉霓提起腳邊一桶酵酸了的酒糟,狠狠地往葛一俠身上潑去。
「哼!大豬頭就該吃餿食!」
葛一俠瞠目震驚來不及反應,就這麼的讓酵量潑了滿身。他還看見婉霓轉過頭去嘀嘀咕咕的,對路經又白又肥的鵝群不曉得說些什麼。
「去咬他,快點去咬那個大壞蛋。」婉霓慫恿著她剛進到岷醞村時,便追著她跑了大半個村子要啄她的一群大肥鵝去行兇。
放狗吆喝要來咬人,這點葛一俠還能夠瞭解,但是……吆喝一群肥鵝來咬人?
葛一俠好笑地看著那群大白鵝對懊惱的婉霓囂張地「呱!」一聲後,便扭著肥臀往池塘邊走去。
「連鵝都懶得咬你。」雖然那群笨鵝讓婉霓覺得很沒面子,但她仍微揚下巴收拾起剩餘的一點點自尊,啐了葛一俠一句。
甩一甩長辮,婉霓故作瀟灑地提起木桶,轉頭就往李嬤嬤家的造酒木屋走。
健長黝黑的手指抹去沾在臉上酸臭的教人要嘔腸肚的黃黃白白酒糟,葛一俠看著婉霓扭著腰離去的背影,卻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著。
「原來這宮婉霓是個表裡不一的辣妞,真是有趣極了。」葛一俠心頭暗想,婉霓恐怕是沒認出他來,也以為這窮鄉僻壤的岷醞村沒人識得她是宮家那嫻雅端莊的宮大小姐,所以才會這樣大咧咧的顯露出本性。
他先前不過是派個葛家能幹點的手下打聽到宮婉霓的落腳處,一時興起來再看她一眼就打算回北地去,沒想到卻意外地見到這以嫻雅聞名的宮家千金的另一面,這讓他莫名的想再逗弄她。
岷醞村,還真是個調劑無聊日子的好地方……
第三章
「阿霓表妹,你氣呼呼的鼓著腮幫了,是怎麼了呀?」
李嬤嬤的孫兒李東來,接過婉霓手中的木桶,忍不住詢問對她泛著好感,小他兩、三歲的遠房表妹。
婉霓千萬請求李嬤嬤別洩漏她名門的身份,岷醞村的所有居民都當她是李嬤嬤的遠房親戚,就連李嬤嬤的兒女、孫兒們也都這麼以為。
「有個莫名其妙的二愣子沒頭沒腦的跑來我面前,說我笑起來很難看。」婉霓仍是氣惱的鼓著腮幫子。
「什麼?那個渾人在哪裡?我去好好的教訓他一頓!」
李東來捲起袖子,露出做慣粗活的健壯手臂。婉霓明明長得秀美嬌甜,怎麼會有人不長眼的說她難看?而且有人尋心上人兒的晦氣,他當然忍不下這口濁氣。
「東來表哥,不用了,我已經給過他好看。這桶酵餿的酒糟,就是全送給那個渾人了。」婉霓對於自己的傑作微感得意。
李東來聞言點點頭,心裡頭卻有點同情那個二愣子。婉霓到岷醞村這些日子以來,誰都會發現她那股潑辣頸,的確沒什麼人及得上。
剛開始村裡有些想揩她油、嘴上吃吃她豆腐的年輕小伙子,不是被她臭哭的狗血淋頭,就是被她胡亂瞎整一通,有的人拉肚子消瘦了幾斤,有的人則是被田里突然出現的泥坑摔扭了筋骨。
偏偏婉霓一張小嘴甜得像裹了糖蜜一樣,哄得村裡的大娘、大嬸個個心花怒放,對她疼愛得不得了,即使那些小伙子告狀干了嘴,也沒人相信帶著甜美的婉霓會使出那麼毒辣的手段。
說實在話,如果婉霓手腳不是那麼勤快,性子不是那麼討各家大嬸歡心,小臉兒不是那麼秀美嬌甜,身段不是那麼柔軟窈窕……或許他不會對她產生喜意,反倒是怕她多一些。
可是婉霓就是天生這麼討人喜愛,所以他和村裡尚未討媳婦兒的小伙子們,都忍不住夜夜夢見她的俏樣兒。
「算算時辰,酒梁應該都蒸透了,我得趕緊到酒房幹活兒去,免得誤了入槽的時間。阿霓表妹,你別再惱火了,嬤嬤替你弄了一大碗蒸甜芋悶在灶上,你自個兒去端來吃了吧。」李東來討好的陪著笑臉,憨實的黑臉上微微泛著紅暈。
「哇,窩蒸甜芋!還是嬤嬤對我最好。」
婉霓雙眼燦亮,開心地往灶房小碎步跑去。開始過慣鄉村生活的她,情不自禁的愛上芋薯類的食物;大概是自小精緻美膳吃慣了,這種農野百姓餬口溫飽的粗量,竟然帶給她莫大的新鮮滋味。
而且她還學會了如何蹲在河邊石塊上用搗衣杵洗衣裳,也學會了怎麼把採來的花瓣和脂油製成洗澡用的香胰子。
揮汗幹活兒的感覺雖然辛苦,卻也別有一番被人需要的成就感和欣喜滋味。
剛到這村子來的頭兩天,每到用膳時分,她常常盯著眾人圍坐著的酒房木板桌上,那幾盤她無法辨識的菜餚發愣,然後再悄悄地打量其它正埋頭扒飯的村人們,發現他們全都熱烈地咀著那堆無論是個外表或是氣味都讓人感到可疑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