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爬樹後,她每每望著那無邊無際的湛藍天空發呆,天邊的另一端究竟承載了什麼東西?
是父母屢屢告誡她的不幸與痛苦——還是……更劇烈的幸福和愉悅?她很想知道……那股渴望在心底侵蝕出一個大洞,隨著父母安排的相親宴越來越頻繁,那個洞漸漸吞噬了她全部。
那個工讀生背起長樹剪,淡漠地轉過身準備離人。
注視著他的背影,在那副略嫌瘦削的身軀裡,她瞧見一座山,穩穩當當地盤踞在她心中。
「你叫什麼名字?」
訝異於這位大小姐溫柔的口吻,他停下腳步,回答了她。
「郝樞啟!」
☆☆☆
「樞啟。」T 大校園裡,剛打完球、滿頭大汗的柳揚張開雙臂攔住了同窗好友。
「有話快說,我趕著去打工。」穿著一身工作服的郝樞啟撥開他的手,急急往前行。
「你到底打幾份工啊?」柳揚揮舞著毛巾迫在他身後。說起這郝樞啟的打拼勁兒,可是T 大知名的。
報告做不好,找他;要考試了,缺少筆記,找他;社團出賽日到了,需要槍手,找他;家裡欠臨時工,找他……只要價錢談得攏,他幾乎什麼工作都干,一人身兼十來份工,可就不曉得他為何如此缺錢?
「不知道!」他要有時間去數這些無聊玩意兒,不如到夜市擺攤去。
「你要是這麼缺錢……」柳揚眉毛一挑,「有一項穩賺不賠的工作,想不想做?」
「說來聽聽。」他的目標是三十歲前,獨立創出一番事業,因此任何賺錢的機會他都不願錯過。
「穆教授的女兒看上你了,只要娶了她,包管你少奮鬥二十年。」穆教授職任T 大商學系主任,有他罩著,不怕郝樞啟不能名利雙收。柳揚說著說著,還有點兒嫉妒好友的端正相貌;如果他也有這樣一張英偉不凡的臉,這天賜良機就會落到他身上了。
「那個蠢女人?」郝樞啟嫌惡地撤撇嘴,「沒興趣。」
柳揚瞪大眼:「喂,我沒聽錯吧?你不喜歡?對象是穆教授的千金,文學系之花穆瑰凝耶!那麼漂亮又有錢的大小姐看上你,你敢說沒興趣?」
郝樞啟仰頭大笑:「什麼千金大小姐?真正的千金你還沒見過呢!」這世上要說有誰配得上「千金大小姐」這稱號,無疑地只有水如新了。
他這一生都忘不了初見她時的那一幕——起初,他以為他遇上偷溜下凡塵的仙女了,她美麗高貴、凜然不可侵的模樣叫他足足看呆了三分鐘,而後,屋裡傳出大小姐失蹤的消息,他才知道,樹上的仙女其實是紅塵間的凡人。
居然有這樣的女人!像極了書畫中威儀天下的一代女帝,那種天生的貴氣壓得底下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直到年少的氣盛引得他頓起噁心,一番調侃終於逼她下了樹。
就近看著她的美顏,他首次明白「心悸」是怎麼一回事;腦袋空空的,只有心跳越來越猖狂,逼迫著他全身的血液在體內逆流……真可怕!
不過那大小姐一旦開了口,那股高高在上的壓力登時就散了些許,這就是為什麼後來他還能不斷與她鬥嘴的原因了。少了不近人情的貴氣,她比誤入人間的精靈還要可愛萬分,害他忍不住直想逗著她玩。
「什麼真正的千金?」柳揚一頭霧水。難道千金小姐還有分真假的?
郝樞啟邊笑邊往停車場裡走。
「喂,你別光顧著笑,快告訴我啊!」柳揚不死心,纏著他進了停車場。
「你別癡心妄想了,我會把自己看上眼的千金小姐介紹給你?等你下輩子投胎變女人再說吧!」他跨上腳踏車,雙腳急速地踩著踏板離去。
「我變女人才要告訴我?」學法律的柳揚一直比不上學商的郝樞啟機靈巧變,老是被他耍得團團轉,「為什麼?喂,你總得告訴我原因啊!我是男人礙著你哪裡了?」
「你是男人,就有可能成力我的情敵,我會不預先剷除嗎?」答案是恁般地狂妄,郝樞啟倨傲的模樣叫柳揚在原地跳腳了良久。
末了,卻還是只能對著看不見他背影的空氣揮拳抗議:「郝樞啟,你這沒良心的傢伙,我是這麼不講義氣、會橫刀奪朋友之愛的人嗎?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天不會幫你獲得美嬌娘的,可惡——」
☆☆☆
「怎麼又是你?」
水如新真不敢相信,這個昨天才得罪過她的狂妄之徒,今日還敢上她家門謀求財路?
「這個問題你得問你家那個眼光特高的管家。」郝樞啟笑出一臉自信,「是他通知我,說你們明天有場宴會,要我今天一定得再來整理一趟庭園。」當然,與他的一直強調自己有空也是原因之一,不過這一點他是決計不會告訴她的。
她嘴角扭曲了一下。這傢伙的臉皮若剝下來做防彈衣,功能鐵定一流。
「那你慢慢整理吧!」懶得理他,她手腳並用地攀上了樹。高踞樹端,眼看著遠方被夕陽染紅的天空,想要高飛的慾望越來越強。
「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可以脫離這窒人氣息的牢籠?」水如新習慣性地對著樹木低喃,她一點兒都不想順著父母的安排嫁入豪門。
即便享盡榮華富貴又如何?像她母親,這一輩子山珍海味、綾羅綢緞是用得比一般人多得多,但兩行清淚何嘗不是流盡在這深似海的侯門裡。
風流又富有的父親傷透了母親的心,而自小生長在上流社會的她,更是在金錢堆中看盡了人世間的貪婪與醜陋。
富裕,不過是在野獸的心靈上包裹著一襲華麗美衣;說難聽點,活了十八年,她還沒見過哪個人是靠正直、忠厚致富的,想要有錢就得有聰明的頭腦、靈活的手腕,以及……一副傷了人也不在乎的狠心腸。
她痛恨這一切,無比地厭惡!
郝樞啟的眼光實在離不開她,不管工作多忙碌,三不五時的,總要抬頭尋一尋她的身影,而至……被她落寞的神情牽絆住了心。
「喂!想飛就飛出去,不要在這邊唉聲歎氣、要死不活的!看了就礙眼。」
「光聽你這番沒常識的話,就知道你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要捨棄親情、家庭是件何其不易的事,更遑論她一點謀生能力都沒有,若是貿然離家,她要如何過活?
「把命運掌控權雙手奉送給別人的傢伙,即便她的生命再不幸也不值得人同情。」郝樞啟確實不明白,她若真心想逃出這困居她的牢籠;為什麼光想不做?
比如他,父母雙雙意外去世後,他與幾個妹妹就在親戚間流轉,被踢來踢去的,所以高中一畢業他便離開鄉下,到T 市自食其力。
他到處打工,賺學費、生活費,也定存創業基金。他有把握在二十五歲時,存下人生中的第一個一百萬,等到三十歲他就有本錢開公司了。他的夢想是當個實業家,成功後將散居在外的妹妹們接回來,一起共住。
他的人生藍圖比國家建設計劃書還要完整,而且他也一直很努力朝著夢想邁進。因此,雖然心底憐惜她的不自由,卻也看不起她的隨波逐流。
水如新狠狠瞪了他半晌,摹地低咒一聲。
「喂,你不是普通的小鼻子、小眼睛耶!說不贏人家就罵人,有沒有搞錯?」他挑起了眉峰,儘管聽千金小姐罵髒話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他還是不想平白挨罵。
「我又沒有指名道姓,你自己要對號入座怪得了誰!」她抬手,指了指他的右後方,「我剛才罵的是那個。」
一輛加長型的勞斯萊斯正緩緩駛近中。
郝樞啟轉頭,看了正朝水宅接近的車一眼:「車裡是你的仇人?」
「我二十四名夫婿候選人中最討厭的一個。」
他吹出一記輕蔑的口哨:「想不到要當你老公比考大學還難耶!」機率只有二十四分之一,千金大小姐果然不同凡響。
「多謝誇獎。」送他一記白眼,她轉身,溜進了更濃密的枝椏間。
郝樞啟笑看她利落的爬樹英姿。這千金小姐爬樹的身手竟比他這鄉下出來的小伙子還了得,可見訓練有素。不曉得她的家人知不知道她酷愛爬樹的嗜好。
「喂,你在這裡幹什麼?」一個粗魯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他愕然回頭。這就是她的夫婿候選人?拜託,他瞧這男人更像她的爹——頭頂禿得剩不到幾根毛,嘴裡鑲滿金光閃閃的金牙,一個啤酒肚又大又圓,眼角的魚尾紋深得足以夾死蚊子,與水如新相配只有一句話可以形容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滾開!這地方不是你這種死老百姓可以來的。」男人傲慢地將他推開,仰首闊步地徑往主屋行去。
「是!」郝樞啟低著頭,狀似溫馴,實則在肚裡笑抽了腸。上天保佑那位大小姐吧,哈哈哈……
他彎腰,拾起樹剪準備繼續工作時,「啪」的一聲!一個吃了一半的蘋果,打中他暴露在空氣中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