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兒子結婚,理應是喜氣洋洋的日子,但是,水如新眼底的愁怨卻如燎原的野火,燒了個滿堂。
她今年四十九歲,上天待她是仁慈的,沒在她臉上刻畫下太多的印痕,只為她的美貌增添幾許成熟的風韻,任她在社交界中維持永遠的光華。
這樣的美人合該是眾家公子捧在掌心中呵護的寶貝,然而她這一生中卻只動過一次心,惟一的愛戀在心窩處烙下一道深重的傷痕,歷經二十年,消抹不去。
罪魁禍首正是眼前與她同樣年逾五旬,卻依然風流瀟灑、博得眾家仕女口中最佳「藍服紳士」之稱的前夫——郝樞啟。
「你離我遠一點兒,別靠近我!」看著他,就想起過往!一筆筆理不清的爛賬,攪和著心底的怨氣直衝腦門。
「你還是一樣刁蠻不講理。」郝樞啟雙手環胸,斜睨著她。在兒子郝韞霆的婚禮上與他吵架,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卻……長存在他心底不去。
面對「前夫」,水如新是愁腸百轉,恨他一輩子、想他一輩子、罵他一輩子,但……同樣也愛了他一輩子!
「你也比以前更大男人主義了,想來歲月並沒有在你那顆自以為是的豬腦袋裡添進些許的智慧。」
「我的智慧是看人發揮的,名嬡淑女、有水準的人自然能懂得,至於其他人嘛……我瞭解以她們那少之又少的腦漿,是不足以明白我的聰明才智的。」是男人就受不了在女人面前示弱,尤其是美麗兼具傲氣的前妻;她的不馴從來就是他的最愛,同時也是最難以忍受的一點。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你了。」含憤的腳步踱向窗戶,推開窗框,她利落地翻了出去,一如三十一年前那般。
「水、如、新——」他沒來得及拉住她,眼看她跑出教堂,消失在庭園樹叢裡
「該死!你這個被寵壞的千金大小姐!」跟著跳出窗戶,可憐身手卻還比她差了一點點。
她看見第一棵大樹,便習慣且利落地攀了上去,及到濃密的枝旁遮掩了她的身形,眼眶中強忍的淚水這才落了下來。
打小家訓就不准她在人前掉淚,身為水家子女,他們優秀的血統可以追溯至滿清皇朝,若生得及時,她便是那棲息在最高枝上的美鳳凰。
而今,皇朝沒了,水家由貴族一變而為富商豪門,
但身份依然顯貴,而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子,自有義務
將貴婦人高貴的儀態風範傳承下去。
所以她一生都得尊貴威儀,不能有怯弱的一面;
不管心底再苦、再痛,臉上微笑的面具永不能摘除。
但她也是人啊!總有人的七情六慾,怎可能有喜
無悲?
打娘胎裡帶出來的堅強與傲氣只在郝樞啟面前崩潰,原來「愛情」是天降下來摧擊她的利器,早知道……早知道那一日不回應他就好了……
「如新,你下來!」太瞭解這位驕傲的「前妻」,郝樞啟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
水如新低下頭,發現他梳理整齊的灰髮被樹叢撥亂了、西裝上沾滿了草屑與落葉、汗水淋漓的前額沾上了些許灰泥,而儘管儀表上是萬般的狼狽!卻更襯出他志比天高、永不服輸的內心,宛如他們初相見的那一幕!
她不由得看呆了,下意識伸出手臂迎向情人,卻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頓住。怎忘了,她才發過誓不再重蹈覆轍的!
「你再不下來,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郝樞啟拉松領帶,脫下西裝,踢了踢腿。
「是啊!有本事你上來咬我。」知道他不善爬樹的,水如新高踞樹頂,對他大扮鬼臉。
「看我怎麼整你?」他大腳踹向樹幹,整棵樹開始起了巨大的震盪。
「郝樞啟,你這個殺千刀的——」她登時失手,臀部滑下樹幹,整個人開始往樹底栽。
「看你還不自投羅網?」他在底下瀟灑地張開雙手準備承接她。
「王八蛋,我恨死你啦!」她驚駭地閉上雙眼。這樣的事三十一年前也曾發生過一次,造成他們之間糾葛難解的孽緣,折磨了她一輩子。
莫非命運真是注定了如此,無法更改?
第一章
三十一年前——水家的大小姐又失蹤了!
打她滿十八歲、得準備步入結婚禮堂那日起,她就不時地鬧失蹤,最輝煌的紀錄是一天鬧十次。
雖然她每次頂多失蹤個一小時,但卻已足夠將水家所有人折騰掉半條命。
今天,水如新照樣躲在她最喜歡的大樹上,冷眼笑看底下那群像螞蟻般庸庸碌碌、嘈雜不休的人。
他們找不著她的;自她懂得爬樹後,就再沒人找得到她的藏身地。
志得意滿地伸伸懶腰,她打算在這裡躲一下午,直到拖過那場無聊的相親宴為止。
「我啊,寧可陪著你們一起享受風吹日曬的自然遞嬗,也不要去相一個花花公子。」水如新的唇親吻了下手邊的枝椏,「那種男人哪裡比得上你們溫柔可愛呢?」
樹枝擺盪出一陣幽雅的林音,彷彿在附和她的俏言俏語。
「我說啊,我情願嫁給一株大樹,起碼你們不論風吹雨打、世情變化都會陪在我身邊。至於豪門貴夫,哈!那種老公絕對是你想獨處時,他就找來一堆問題煩死你;等你真正需要他,像是生病、產子……他們絕對以公事為先,叫你自個兒想辦法去。」說著,她憤怒的小拳頭不知是在對誰抗議般地,用力揮舞著,「你說吧,嫁那種老公有什麼用?還不如嫁棵樹!」
樹木若有靈,大概會含淚痛哭吧?哪兒來的瘋姑娘,居然想與它私訂終生!
水如新手抱樹幹,兀自呢喃不絕:「可惜你不是魔樹,可以一直長、一直長。長到天邊去,順道將我送到天之涯、海之角……」
「喂,大小姐,你這樣耍人不大好吧?」含諷的低沉嗓音輕輕揚揚地飄上了樹。
水如新的下巴登時脫了原位。
「是誰?」好樣的,居然找得到她!這傢伙是何方神聖?家裡新請的傭人——她沒見過他。
樹底下的人微抬起了臉,黝黑的臉龐上是一雙冷靜、精明的眼。
「工讀生,來這裡打工整理庭園的。」他的手在腳邊一摸,執起一支長樹剪對她揮舞著。
「呀!」那樹剪堪堪掃過她抱樹的手!她大吃一驚,受不住地心引力的拖累,整個人仰頭栽了下來。
「哇!」底下的人也嚇了一跳,忙丟掉樹剪,伸手將她接了個滿懷,「大小姐……」
顧不得檢視自己有沒有碰著、摔傷哪裡,水如新栽下樹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警告他:「閉嘴!要不我扣光你所有的工資。」
他精爍的目光鎖住她,那張如花似玉的嬌顏簡直是由刁蠻和任性兩大元素所構成的。
久久得不到回應,她的兩頰漲得通紅。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你說『請』,我就考慮看看。」
她的俏臉由紅轉青。水家的大小姐,從來就是高高在上的美鳳凰,誰敢質疑她的命令來著?
「你敢用這種曰吻對我說話?」
他注視她的眼裡寫著輕蔑,微薄的唇一點一滴地開啟。
「大、小……」
「你——」她手忙腳亂地揮舞著雙手,「請請請……我說『請』了,快閉嘴呀,你!」
他滿意地在唇邊勾出一抹微笑,輕輕放下她。
水如新蹲伏在樹叢間小口小口地喘著氣。
「你這傢伙,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小心我讓你在這兒待不下去。」
「呵呵呵……」他低頭沉笑著,態度是狂妄、兼具高傲的,「你,水如新,『水氏企業』的大小姐,祖父、母是政府要員、父親是『水氏』現任總裁、母親亦是政府要員……概括你們水家,每一個人都非富即貴。」
「你知道就好。」她才剛抬起驕傲的小下巴,他下一盆冷水就潑得她透心寒。
「但就算你的背景像天一般崇高又如何?你本人不過是只籠裡的金絲雀;不管那鳥籠造得多富麗堂皇,你任人擺佈的鳥身份也不會改變。」
水如新握緊雙拳,辯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他全說對了——她確是只住在金屋銀籠裡,沒有自由,缺少靈魂,只供擺飾欣賞的金絲雀!
水家每一任的小公主幾乎都是如此;在古代,女孩子養大了,就直接送進宮裡封妃、封後,然後一輩子待在皇宮中,直到死亡來臨,屍體才由人抬出皇宮。埋進皇陵,終此一生,不曾見過外邊廣闊的天日。
即便是在現今,水家女兒的命運也未曾改變過,十八歲就經由父母之命嫁入豪門,享盡榮華富貴,同時也奉獻出己身的自由與自我。
外人總羨慕水家女兒的好命,長長的一輩子,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人為她們鋪排好最順遂的人生道路,她們什麼都不必要煩,只需享福到死就夠了。
但……真的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