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夏令,然在這子夜時分卻不感燥熱,甚至還有幾分微涼。
帶著幾分醉意,石泫紜口中輕吟著小調,迎著沁涼的風走往城外的渭水份流。
站在河岸邊,看著天上的繁星映落在暗沉的河面上,仿若數不盡的星辰化為人形陷落在這狂虐的世道中,接受輪迴轉世之苦;而他……河面映照不出他的臉,卻映出一雙在河面上微微發亮的眼眸,像是一雙不帶人性的獸眸般,正飢餓地尋找著獵物。
他是妖孽嗎?這一雙眼眸,壓根兒都不像是一般人類會擁有的;有時候,他都不禁要自問,自己真的是人嗎?
酒氣在他體內流竄著,他緩緩坐在河岸邊,凝目睇著水中模糊的倒影。
月光迷茫,星辰寥落,照在河面上的光淡淡的,像是撲上一層銀色的光痕,隨著飄蕩的水面激起燦爛的光波,煞是美麗。
倏地,遠方傳來悠揚揪人肺腑的笛聲,恍若破空而至,霎時震懾石泫紜的心神,他抬眼循聲望去。
「笛聲?」是誰這麼好興致在這夜半時分吹笛?
笛聲悲怨,聲聲泣血,仿若揉盡了多少血淚,在風中傾訴哀戚,令他的心情也不由得隨著笛聲起落。
時如愁雲覆頂,低聲飲泣;時如悲雨飄落,如淚直下,慟人肺腑,哀戚頓至;時又如波濤起伏,意氣凌人;時更如撥雲見日,海闊天空,聲揚清脆,不復憂思。
「這吹笛之人真是不俗,壓根兒都不輸無憂閣的曲倌藝妓。」
或許他該去會一會吹笛之人,瞧瞧到底是誰在這深夜吹笛訴悲曲,但既會選擇這時刻在外頭流連的人,八成也是不想讓人打擾的,是不?
就此打住蠢蠢欲動的心,石泫紜緩緩倒臥在河岸邊,聞著草香、聽著笛聲,嘴邊的笑痕不禁勾得更深了,一雙慵懶放蕩的眸子也享受地合上,聽著時而切切悲泣,時而風發凌雲的曲調。
這吹笛之人必定有滿腹的憂緒,不過倒又挺懂得如何調適自己的心情;或許他真應該去會一會對方,否則豈不錯失了結交好友的機會?
這笛聲聽來有點熟悉,似乎曾經在哪兒聽過……
他思忖著,才翻起身便聽到笛聲乍止。
「這麼巧?」彷彿真是無緣似的,他才打算同對方敘敘,他便打算走了嗎?
無妨,笛聲甫停,即使他真的離開了,應該也尚未走遠才是。
或許真是有點醉了,石泫紜站起身,還來不及揮去身上的草屑灰塵,連忙朝方才發出笛聲的方向走去。
怪了,腳程這麼快?
他走到自個兒估計的地方,卻看不到人,前後張望了會兒,始終見不到人影。難道是撞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
啐,即使是鬼怪也無妨,他還想同對方討教一番哩!
夜愈深沉、暑氣漸散,迎面而來的風微涼,幾乎將沉澱在體內的酒氣吹散,令他清醒了幾分,連帶著週身的感官也清晰了,他甚至可以聽到遠處傳來水波拍擊的聲音。難不成……
石泫紜瞇起魅眸睇著距自己幾丈遠的河岸,緩緩地踱向岸邊。
「這麼好雅興,吹完笛後便躍入河中泅游嗎?」趁著幾分微暈的月光,他看見擱在岸上的衣衫。
雖說天候是有點熱,但這河水可是沁涼得很哩!
他沿著被激起的浪花看去,浪花早已化為一片平靜,他心裡頓覺古怪。
莫非是潛到下頭去了?可這時辰潛到水底下去,豈不是太危險了?儘管是一個極諳水性的人,這樣的舉動也稍嫌太過古怪。
石泫紜緩緩地走著,看著置在河岸邊的衣衫,突見一旁放了一雙翹頭履,上頭還繡著一對戲水鴛鴦。
他彎身撿起,瞪大一雙魅眸,這不是姑娘家的翹頭履嗎?
難道方才吹笛之人是個姑娘家?
他霎時轉眼瞪向平靜的河面,在黑暗的河面上尋找泅水的痕跡,卻發覺河面上並無半點漣漪起伏。
「該不會沉下去了吧?」他喃喃自問。
沉吟了半晌,他突地褪去自個兒的外袍,隨即躍入河裡。在黯沉不見底的河底搜尋著掉落河中的姑娘。
浪不急不湧,卻隱晦而透不出半點亮光;甫潛入河底,他幾乎分不清楚自個兒的方位、分不清楚上下左右之別,只能憑藉著模糊的亮光告知自己,頭頂上便是河面,隨即又沉入更深的河底,直至轉身也見不到光亮的深處。
可惡,到底在哪裡?還是他誤會了?說不准那位姑娘壓根兒沒有跳下河,但岸邊的情況極為詭異,無論如何,他還是得先在河底搜尋一番,以防萬一。
石泫紜在心底思忖著,難得蹙緊的眉頭也揪起幾個結,連帶的瞇起琥珀色的眼眸,以他絕佳的眼力梭巡著河底的一景一物。
可惡!頭有點暈了。倘若再不上河岸換口氣,怕自個兒會在找到人之前先昏厥;可一上河岸再下來找,又怕時間一拉長,姑娘家會在頃刻間香消玉殞……
突地,在幽暗的河床上乍現一點赭紅色的光痕,他立即如一隻魚,直向發出紅光的河床游去,卻發覺發出紅色光痕的東西竟是一根笛子,而在玉笛旁的則是一具在河水中飄蕩的身子。
石泫紜見狀,立即二話不說地撿起笛子,同時一手撈住隨波飄浮的身軀,直往河面上游去。
破出水面的剎那,他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氣後,立即緩緩地將她拉上岸,氣喘吁吁地瞪視著她戴著鐵面具的臉,心裡疑惑萬分。
「這是怎麼回事?」他輕喃著,手指撫過她蒼白的粉唇,頓覺冰冷得嚇人;再觸及她鼻息間,登時發覺她早已沒了生息。
儘管心裡疑問叢生,但既然已把人給拉出水面了,好歹也要將她救回來不可,否則豈不浪費了她的好笛技,更浪費自己特意救她。
可,要怎麼救?
他凝睇著她,俊臉上不復以往的放蕩不羈,而是深沉的思忖。
救溺水之人的方式,他是知道幾種,怕會唐突了姑娘,但若是不救,怕這姑娘是撐不過一刻了。既然如此……
「失禮了。」石泫紜輕喃了句,俯身接近她,緩慢地、不火不徐地觸及她失溫的唇,將氣息進入她口中,一口接著一口,直到她突地吐出一口水,虛弱地咳了幾聲後,他才停止這動作。
「嗯,脈動正常多了。」他替她把脈。
真是失禮了,他向來不碰她這種良家婦女的,如今不小心碰了她,實在是逼不得已;不過反正她也昏迷不醒,該是不會知道的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還有他自個兒知道。
只是,她臉上為何會戴著鐵面具?
是因為臉上有可怕的傷嗎?還是另有原因?
石泫紜拿起手中的笛子,隨即知道這根笛子的笛身是由西域的血王打造而成的,而且這還是十幾年前他從西域帶回來,絕無僅有的一根血笛,上頭還刻著他的名字哩!他想要假裝不知道都難。
不過,他記得他在十年前把這根笛子送給了八王爺,而今這位姑娘卻帶著這根血笛出現,實在古怪得緊。
見她女扮男裝,又遮住了臉,由身上的穿著也很難猜出她的身份;而且,她為什麼會掉進河中?
揣測可以有很多,但是每一種都不是事實,倘若要知道真相,也只能等她醒來了。橫豎都已經把她拉上岸了,他也不在乎再多發一點慈悲心。
但是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呢?
這個時辰,倘若自個兒全身濕淋淋地抱著另一個濕透的美嬌娘回石府,勢必得接受他的嚴刑峻罰;而且自個兒身上的酒味也還未散,倘若讓他聞到,肯定會吃不完兜著走。
唉,該怎麼辦才好?
石泫紜盤腿坐在她身旁,凝睇著她原本蒼白的唇瓣漸漸泛上玫瑰色,他不禁探出長指輕撫著;但沒一會兒,他隨即又縮回長指,像是被電流擊中似地,心猛地狂顫一下。
「阿彌陀佛。」他連忙念著佛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像只惡狼似地把她給吞了。「姑娘,唐突你了。」
先不管她是什麼身份,橫豎他喜歡她吹笛的技藝,待她醒來,定要她再吹上一曲,以報他的救命之恩。
不過,她臉上為何會戴著鐵面具?
或許是瞧見了她臉上的面具,讓他聯想成是與自己一般殘缺的人,遂對她有一股憐惜的衝動;不過只是憐惜罷了。
***
「你現下是怎麼著?把咱們無憂閣當成了家不成?」
一見石泫紜踏進無憂閣的門檻,無憂閣當家的衣大娘隨即移身幻影飄到他面前,指著他的鼻子便是一頓惡罵。
「大姐,你要罵我,我倒是不在意,但等先救了這姑娘再罵,好不?」石泫紜完全不以為忤,一張俊美的臉上漾著甜死人不償命的笑,線條迷人的唇揚起勾心攝魂的笑痕,琥珀色的眸子裡是淡淡的算計。
「這是怎麼回事?」衣大娘睇了他抱在懷中的姑娘一眼,又瞪向他。「你這個免崽子該不會是喝酒亂事,把人家清白的黃花大閨女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