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麼來著?」他當然知道這是雕刀,然而她三更半夜不睡,在窗台上頭擺上各式雕刀,該不會是打算磨利些,找機會插進他的胸口吧?
他自認待她不薄,她應該不至於會恩將仇報才是。
「雕版。」她無奈地道。
「雕版?」
見他的雙眼直盯著自己懷裡的木版,她更加無奈地將手中尚未完成的雕版遞給他。
不知道他那張嘴會說出什麼惡毒的話來,不過瞧他今兒個的心情似乎不錯,應該是不會太過刻薄才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君殘六瞇起眸子,就著微弱的燭光睇著版畫。
「咦?」
「還裝蒜?」他將雕版擱在一旁。「夜蒲同我說,這一陣子你老是窩在房裡,房裡還傳出古怪的聲響,而聲響都得到三更天後才停……」
他總是在想,為何她這些時日顯得瘦削多了,原來是因為這玩意兒。
「有時候一下刀,就會忘了時間。」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是不?
「哦……」他斂眼瞅著地上的木屑,再將雕版取來。「雕功不差……真不曉得你是怎麼迷上這玩意兒的。」
他有幾家木場,但大多是以傢俱為主,雖說上頭會稍加雕琢,然刀功卻不似版畫的雕功……根本就沒有任何師傅能教導她,她是怎麼學會的?
再者,瞧她的刀功確實不俗,頗具匠意。
他是不懂雕刻版畫,然而這東西他瞧得多了,刀功好不好自然是瞞不過他的眼。
「以往在常府時……」她一出聲,便發覺常府這二字從嘴裡吐出,已經顯得生疏多了。「那時,我爹是以版畫為生,我天天瞧、天天碰,自然有點興趣,三年前,你給了我一幅版畫,我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想試試,就這樣試啊試的,玩得有些難以自拔。」
唉,她何時變得這般乖巧,竟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哦?」原來是無師自通。
瞧瞧,他是不是撿了塊寶?
三年前,她還是個手不能挑、肩不能擔的千金小姐,如今卻成了他府裡最稱職的管事,甚至還會雕版呢!
不過是瞧了些版畫,自己便能下刀,她可真是塊寶。
「這些木版、雕刀是我自個兒花錢買的,絕對沒有用到府裡的一分半毛。」像是怕他會隨便扣上罪名,她忙替自己辯解。
「嘖,我說什麼了嗎?」他沒好氣地啐了一口。
「要不……」都這時辰了,他晃到她房裡做什麼?
難道是……
見她突地退到門邊,他不由得挑高了眉。「你這是怎麼著?」她突然退到門邊,是把他當鬼了不成?
她戒慎恐懼地睇著他那只隱晦的黑眸。「沒。」
雖說他今兒個和孌童在書房裡幹些見不得人的事,但這可不代表他對女子沒有邪念……畢竟在她今兒個見著那孌童前,他可都是夭天上妓館狎妓的。
不知道他是怎麼轉了性子,但那不關她的事。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沒?」他冷哼一聲。「給我過來,你以為我會對你下手嗎?你未免太抬舉自己了。」
混賬,他才不管她以往是什麼身份,如今她不過是他府裡的奴婢,是他的管事,況且胭脂不染,他豈會對她有意?
常磬微惱地抿緊唇,「我沒這麼想。」
「在我跟前不用自稱奴婢了?」她該不會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我可是你指派的管事,還要自稱奴婢嗎?」她抬眼瞪著他。
這三年來,他老是拿身份壓她,他究竟是什麼心思?難不成他只是覺得好玩?
「是嗎?」可不是?他一氣便忘了。「罷了,現下不同你說這個。」
這丫頭,明著是順從他,然而暗地裡卻根本不把他這個主子看在眼裡。
「要不?」
「我瞧你的刀法還算利落,改日我讓夜蒲替你找些黃楊木試試,再做成版畫拿到鋪子裡試賣,不知你意下如何?」他將版畫遞給她,隨即起身,省得她疑神疑鬼,以為他對她圖謀不軌。
「成嗎?」她的版畫能賣錢?
她驚詫地睇著他。
「試試便知,倘若真是賣得掉的話,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他頓了頓,又冷曬道:「不過,也得要賣得出去才成。」
「我的刀功和無覺大師如出一轍,肯定賣得掉。」她不服氣地道。
這人說起話來非這麼尖酸刻薄不可嗎?話頭說得這般教人心動,後頭卻又不忘冷諷兩句……好似將她的身份壓得低低的,他便會覺得快活。
「是嗎?」他戲謔道,隨即轉身離開。
常磬瞪著他的背影直跺腳。渾球,居然這般瞧不起她……她可是比他這個放浪形骸的人好上太多了,他居然這麼瞧不起她!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時候覺得他人極好,心情若好,對府裡的下人也挺和善;但若心情不佳,頭一個開刀的人總是她……若他真是厭惡她,當初為何還要收留她?
她真的不懂啊!
第五章
感覺上像是意料中的事,卻又不太像是意料中的事。
總歸一句話,這件事教他心生不悅……而跟前的夜蒲卻還是不知死活地說個沒完沒了。
「六少,磬兒果真了得,才掛上了三幅版畫便立即教人搶光,甚至叫價到上百兩……鋪子的掌櫃天天同我抱怨,問我到底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再有新版畫,還問我版畫大師到底是什麼名號,說他就快要被一干達官顯貴給逼問到發瘋了。」
夜蒲說得口沫橫飛、興致勃勃,卻壓根兒沒發覺在一旁呷茶的君殘六臉色微沉地直瞪著他。
「哼!你什麼時候同她這般親熱了?」他冷諷道。
磬兒?喲,倒是親密得緊,像是怕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似的。
「呵呵,倒也不是親密,該說磬兒的性子改了不少,說起話來不若以往那般尖銳,待人也和氣多了,有時我送黃楊木過去給她,她一抬頭衝著我笑……六少,你不知道,姑娘家一笑起來,模樣說有多美便有多美。」
夜蒲邊說邊笑,仿若在回想常磬的笑臉。
「哼!原來她還會笑?」君殘六不由得瞇緊了黑眸。
怎麼在他跟前,她就不笑?
因為他醜?因為他破相,還是因為遭毀容的他,在她眼裡跟鬼沒兩樣,所以她一見著他便笑不出來?
「會,她笑起來好甜,那神態說有多美就有多美……不過,她就算不笑也很美,光是瞧她身為管事指派著府裡的工作,那神態、那姿態就像是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命令的語氣中帶著溫柔,教府裡的眾人莫不服從她。」
真的不是他誇她,而是她實在太具有當家主母的氣質,若是將她和六少湊在一起,絕對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敢情你們是把我這主子放到第二位了?」他曬笑道。
將她調任為管事,這到底是對是錯?到最後會不會教他們錯以為她才是主子?
「六少?」夜蒲斂眼,這時才發覺他的神情不太對。
難道他一個不小心,話說得太多,又惹六少心煩了?真不是他愛說,他這主子近來實在是太容易動怒了。
天候明明已經涼爽許多,主子卻仿若全身燃著火焰,無時無刻不處於憤怒的狀況。誰要是說話不經腦子,便等著受罰吧……呃,不知道他在主子面前吹捧常磬,算不算是不經腦子?
「夜蒲,你說咱們府裡需不需要再找些奴婢?」君殘六突地道。
「咦?」他一頭霧水地睇向他。「六少怎會突地想要再找些奴婢?」
三年前就不找奴婢了,如今找奴婢作啥?再者,六少的脾性若是不改,就算再多找些奴婢也沒用。
「哼!」他冷哼一聲。
「六少?」好難猜呀!他猜了好幾年,但沒一次猜得著的。
君殘六呷了一口微涼的茶水,「她的版畫在鋪子裡頭真的相當叫好?」
「嗯。」夜蒲一愣,隨即回神。
好險、好險,倘若不是跟在六少身旁多年,他根本跟不上他思考的速度。
「那她……人呢?」他淡問。
頭一眼便覺得她的刀功極好,但是他沒猜著會在市面上造成這麼一股熱潮。現下可說是版畫的全盛時期,再加上一些富貴人家為了禮佛,都會印些佛書,順便加些佛像插圖,好顯示自己的地位。
而她雕的佛像,不怒而威、不惡而嚴,帶著女子的柔軟卻又有著男子的剛毅,確實是詮釋得相當完美,有人會撒下大筆銀兩,他是不會大意外。
然而,他心裡卻矛盾得緊。
這是怎麼著?自他初識她至今,她老是給他這種感覺?
一種矛盾,一種教他深陷在五里霧中,仿若霧裡看花,教他理不清頭緒的莫名無力感……教他煩躁透了,甚至讓他即使在妓館裡,也瞧不進花娘的媚態,害他轉而找向孌童,結果又落得敗興而歸……
混賬,這到底是怎麼著?
因為她,教他發覺人生無趣?
「六少,磬兒在僕房旁的畫室裡。」察覺他的不對勁,夜蒲收斂起長舌的習慣。
君殘六冷冷地睞他一眼。磬兒?好刺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