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說,孩子怎會知道那是嬋娟姐的骨灰?」秋霜兩手各護著一個孩子,為他們心疼而流淚。「你答應過我,你要做一個好爹爹!」
「我努力做了!」蕭辰指著兩個小孩。「可是你們聽話嗎?」
「他們聽話!」秋霜小臉脹得通紅。「他們還是小孩子,你不教他們,他們怎麼會懂事?你打他們,他們會痛,難道你不痛嗎?」
蕭辰驀然覺得右手掌刺痛不已,那股痛楚從手臂蔓延而上,直刺他的心坎,再看兩個直打哆嗦的孩子,他憤怒的眼神陡地黯淡下來。
秋霜心裡也是十分害怕。她與蕭辰相處一年多了,她知道那骨灰罈子幾乎是他的全部,但她仍鼓起勇氣道: 「大哥,阿雷六歲了,嬋娟姐已經死去六年,你要珍惜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骨灰罈子,是兩個正在成長的小生命啊!」
「你說什麼?」蕭辰又睜大眼。
秋霜害怕地倒退一步。蕭辰的眼神太複雜,她不知道他是否又要生氣打人,但她還是很堅定地道: 「你珍愛那個骨灰罈子有什麼用?嬋娟姐在天上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麼不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多疼孩子一些?」
「你……」蕭辰頹然坐倒椅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有錯,他一直覺得愧對嬋娟,之所以把骨灰罈子帶在身邊,只是想彌補對她的虧欠。
但她畢竟是死了啊!他還能對一個骨灰罈子彌補什麼?
???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連秋霜和孩子離去了也不知道。
原以為來到秋水村隱姓埋名就可以忘掉過去,其實過去一直擺在他的心中,無論他走到何處,那愧疚不安始終縈繞不去!
夜,使秋水村安靜了下來,而他的心卻仍是波濤洶湧。
秋霜輕悄悄地推門進來,點亮了桌上的臘燭,低聲喚著:「大哥,吃飯了。」
蕭辰背對著她,沒有說話。
秋霜將籃裡的飯菜擺放在桌上,仍是溫言勸著:「很晚了,大哥趕一天的路回來,肚子一定餓了。」
「我不餓,你回去。」蕭辰的語氣平板。
秋霜不再勸說,卻走到那堆破碎的骨灰前蹲了下來。她從懷裡拿出一塊折疊整齊的藍色布巾,慢慢展開攤在地上,蕭辰認出那是他買給秋霜的布料。
只見秋霜跪在地上,雙手捧起了嬋娟的骨灰,沒有害怕,沒有遲疑,一把又一把地掬放到藍布之上,又輕輕地以手指捻起細微的碎屑,實在捻不起來了,她又拿出手絹,仔細地撥攏聚起,小心翼翼地收攏在藍布裡。
蕭辰定睛看著她的動作。她是那麼輕柔、那麼專注,天地雖暗,但燭火聚光在她身上,彷彿是她散發出的溫和光芒……
秋霜將藍布巾緊緊紮起,再把破裂的陶罐碎片撿成一堆,低聲道:「我告訴阿晴阿雷,他們的娘離開人世,就像蟬脫掉了殼,今天他們不小心打破的就是那個殼,他們知道錯了……」
「他們沒有錯,是我錯了。」
秋霜抬起頭,竟見蕭辰臉上有淚!
她慌忙站起。她從來沒有見過男人流淚,前一個時辰還像凶神惡煞的男人此時竟然如此孤獨無助!她被他的淚震懾了。
她顫抖著將藍色小包放在桌上。「大哥,這是嬋娟姐……」
「這是我買給你做衣裳的布料,還有塵……土!」
「不!不是塵土,是我幫嬋娟姐做了衣裳,把她包起來了,大哥你還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蕭辰並不去碰那藍色小包。「你說得好,我何苦再執著這堆灰燼呢?」
秋霜心頭不忍,紅了眼眶道:「大哥,那是我說的氣話,你不要當真。」
「我以為……唉!」蕭辰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虧欠她太多,我以為守著她的骨灰,就可以挽回一點點的遺憾,我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人間男女情愛,十六歲的秋霜並不懂,但她不願見到蕭辰痛苦。
她走到他面前,輕聲安慰道:「大哥,你沒有虧欠嬋娟姐,你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是嗎?」
「是嗎?我們曾經快樂嗎?為什麼我記不得了?」蕭辰以手揉著額頭,低低喃著:「記不得了!」秋霜扶住他的肩。「大哥,你要記住快樂,忘掉痛苦啊!」
「忘掉痛苦?」蕭辰把頭埋在雙掌之間。「記不得!忘不掉!」
此時蕭辰好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他想要逃離過去,卻一直無法掙開。
秋霜看到他的痛苦掙扎,不覺心痛流淚。
「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說出來呀!」
「記不得了!」蕭辰緊揪著發,也試圖抓住那困擾他的源頭。他啞聲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嬋娟來找我,她說,她自幼體弱多病,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什麼,而這次,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說,她一直喜歡我,要我帶她走,她要逃婚。其實我也暗地喜歡她,我被嬋娟的勇氣感動了,她的眼睛好亮,神情好堅定,我突然瘋狂地愛上她,忘了禮教,忘了紀律,立刻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蕭辰眼睛閉起,淚水緩緩滑下。
「那年她十九歲,我十八歲,年輕又熱情。那兩年,我們躲在山裡,生活很困乏,可是我們非常快樂。對!真的很快樂……是我不懂珍惜她,她身子弱,我竟然讓她接連懷孕生子,生完阿雷後,眼睜睜看著她血崩、死去,我卻無能為力,我實在不該帶她出來的……」
秋霜默默聽著,淚水也無聲地淌下。
「我把她燒成了灰,分成兩個罈子,一個送還給她爹,一個陪著我,再帶著阿雷和阿晴出來流浪,好多年了……」
蕭辰像小孩一樣地嗚咽著。
秋霜心頭好痛,他那藏了多少年的心事啊!
她輕撫著他顫動的肩頭,幽幽說著:「你們都沒有遺憾了。有大哥陪在嬋娟姐身邊,她在離開之前一定還是很開心,她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這樣她才能安心回到天上,不是嗎?」
「可她走了,而我連骨灰也留不住……」蕭辰哽咽。
「不,嬋娟姐還留給大哥最珍貴的禮物……」
蕭辰抬頭望向秋霜,心正在甦醒。
「是阿暗和阿雷。」秋霜用著說故事般的神情,輕柔地道:「嬋娟姐是來人間匆匆一遊的仙女,她給大哥一段美好的生活,送給大哥一對聰明可愛的兒女,如今回到天上,不再有病痛,她更快樂了……」
這些話在去年的雪夜裡,蕭辰也曾有深深的領悟,只是他仍執著心裡的悲苦,不肯釋放自己。如今,在靜謐的秋水村夏夜,在這個柔情似水的佳人面前,他纏繞的死結慢慢鬆脫了。
他注視著她的眼,那明眸有他熟悉的澄澈靈動,彷彿他的心已被她看穿。
「霜兒!」他突然將她攔腰抱住,緊緊地擁住她的身子,將頭臉埋入了她的胸腹之間。他獨自撐了這麼多年,他是多麼需要溫暖的支柱呵!
秋霜被蕭辰一抱,差點驚叫出聲。她僵硬著身子不敢動彈,眼淚又急得掉下來,想喊一聲大哥,卻發現蕭辰在她懷裡顫動著,似乎正悶聲哭泣。
她又慌了。怎麼她一向敬愛的大哥又哭了起來?
是不是嬋娟姐死了以後,從來沒有人安慰過他呢?這麼多年來,他要承擔悲傷,又要養大兩個兒女,大哥真的很苦啊!
秋霜釋懷了,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她任他摟抱著,任他在她胸前摩挲著。她膽怯地舉起雙手,像懷抱小孩一樣摟著他,輕柔地以手指頭耙梳他的亂髮,又溫柔地撫拍他的背。
如果她可以化解他心中最深的憂愁,那她願意站在這裡,陪他一起哭泣,直到彼此流盡憂傷的淚水。
窗外傳來陣陣蛙鳴,月光照入了門縫,夜涼如水。他坐著,她站著,默默地過了好久,好久。
蕭辰意識逐漸清明,不再有淚,而是完全的釋懷。
他嗅聞到淡柔幽香,又發現臉上貼著柔軟的胸部,他驀然跳起,放開了秋霜。
「霜兒,對不起,是大哥失態……」
秋霜臉頰酡紅,往後退開。「菜涼了,大哥吃飯吧!」
「孩子?」
「他們吃過飯,讓我爹娘哄著睡覺了,大哥放心。」
「霜兒,」蕭辰喚著她,想要說出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化做最簡單的話。「謝謝你!」
秋霜低下頭,臂彎裡猶感覺蕭辰的體熱,灼得她全身燙癢,她忙轉身收拾床上的髒衣物。
「這些衣服我拿回去洗,大哥你吃飯休息吧!」
她捲起衣物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大哥,孩子很愛你。」
看著她走入了黑夜中,月光下,那小小的身影堅定而明顯,似是以她自身的溫熱化開無邊的暗夜,也化開了他心底的陰影。
蕭辰癡癡地望著,告訴自己,從今夜起,他也是脫掉舊殼的蟬。
他將展翅再飛。
???
「阿晴、阿雷,起床了。」
秋霜溫柔的聲音叫喚著,溫軟的雙手輕推兩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