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哥哥!」
背後那聲軟膩的叫聲令陳敖一驚,跳了起來,又喜又愁。
「軟軟!你怎麼來了?」
「敖哥哥,我來送你。」米軟軟撐起笑臉,遞出手裡的棉袍。「北京天冷,你穿著暖和些……」她再也笑不出來,轉身拭淚。
捧住這件輕軟的棉袍,陳敖有如捧住一輩子也償還不了的金銀財寶。
情深義重。
「你又熬夜縫了?」
「本來我不急著縫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軟軟匆忙擦去眼淚,水靈大眼更顯紅腫,她忙著打開包袱巾。「這裡還有一些吃食……」
「軟軟,有勞你了。」
米軟軟淚眼迷濛,低頭用力絞著指頭。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針一線,也是刺在自己的心頭上啊!即使她告訴自己不要掉淚,不要再讓他難過,但再怎麼忍耐,再怎麼強自鎮定,她還是哭了。
「軟軟呵!」他長歎一聲,將她緊抱入懷,淚水滴進她的髮絲裡。
能得佳人垂憐,他這一生也值了,腳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門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淚珠,靠到安居樂懷裡。
「軟軟哭了一夜,我擔心她……」
「甜甜,不哭。」安居樂摟住了她,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場冤獄,老天爺派了陳大人來救他,而今天,老天爺又會如何幫忙陳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我們不進去打擾他們了。多多,怎麼樣?」
米多多背著呼呼大睡的安心心。「我和姊夫半夜就喊鄉親們起床了,大家正在趕過來。」
帶他們進來的張龍也道:「衙門的兄弟不管當不當值,也全部來了,我們定要為陳大人壯壯聲勢。」
旭日躍躍欲出,烏雲空抹上紅彩,黑夜過去,天將亮。
※ ※ ※
天一亮,巡撫衙門異常忙碌,十幾頂大轎集結門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鑼打鼓,直往吳縣衙門前來。
巡撫大人拿著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張嘴的大青蛙。陳敖多次擋他財路,又因為多看那個小廚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罰跪算盤,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剷除陳敖,他怎能不大張旗鼓去挫挫這個狂妄小子?
蘇州的按察史、布政史、知府、各種零星官兒全來看好戲了,可不知道那個小知府夫人跟來做什麼?又要滿地撕帕子嗎?
突然間到一股異味,轎子也停了下來,他掀開簾子問道:「怎麼了?」
「回稟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糞,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壽桃般……」
「別形容了,還不抓了老百姓,快快清理路面?」
道旁的百姓望著浩浩蕩蕩的轎隊,沒有好臉色,被指了差使的老百姓像是早有準備,從屋邊拿出竹耙子掃將起來。
他們不是掃糞,而是把牛糞推平,塗了滿地,還有人拿水沖了,頓時屎糞四流,臭味撲鼻。
「臭死了!」轎中各官員捏緊鼻子,巡撫大人咒罵道:「怎麼洗這麼久?」
「大人,一時清不乾淨,還是請大人等著?」
「改道!」
「難道大人要走小巷子?可您的大轎子進不去耶。」
「那就走啊!」
大隊差役和轎夫不得已,只好踩著牛糞往前走,靴子和屎糞摩擦而過,舉步唯艱,發出奇怪噁心的黏糊聲,有的轎子立刻傳來嘔吐聲。
巡撫大人捏到鼻子通紅,差點窒息而死,好不容易通過牛糞陣,眾官員無不大舒一口氣,掀開轎簾吹涼風。
一陣躁味隨風而來,還夾雜著嘓嘓聲響,眾官員慌忙掩了簾子。
「怎又停轎了?」巡撫大人大怒。
「回稟大人,這個……這個……豬過街了。」
「蘇州城哪來這麼多豬?趕走呀!」
「哎,這豬沒人看管,喂,大家幫忙趕豬啊!」
被點名的圍觀百姓從容地拿起竹鞭子,大聲吆喝著:「豬過街了,一二三四五六……十五、十六,十六隻豬逛大街了。」
竹鞭打得啪啪響,大豬受到驚嚇,到處亂竄,還去衝撞幾個官員的轎子,轎夫們一見大豬的肥胖斤兩,紛紛嚇得逃走。
帶頭的差人怒喝道:「你們怎麼趕豬的?還有你們這些抬轎的,快回來呀!」
「呵呵!」又有人在數數兒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十六,哎呀呀,不偏不巧十六頂大轎,一頭豬一頂轎,可咱家想不透,大豬又笨又胖,怎會坐得上轎子?」
「誰在外頭胡說?」巡撫大人氣昏了,一把扯開轎簾。
「嘓嘓。」一頭大豬不偏不倚地拱向他的大腿彎,興奮地用豬鼻摩擦著。
「救命啊!快把這隻豬拖下去砍了。」
「走!走!」幾個還算忠心的差役趕了過來,推推扯扯,抓豬耳朵,拉豬尾巴,就是趕不動這只熱情的大豬。
「我來。」一個漢子拿了竹鞭,揮舞了三兩下,大豬立刻乖乖地跟他走。
「大人,不要緊吧?」差役們上前扶起巡撫。
巡撫氣得發抖,身上官服被豬拱成一團髒亂,連手上的公文也沾滿豬口水,差點讓豬給吃掉了。
「全全全……全給我拿下了。」
「啟稟大人,豬跑了,大家都跑了,不知要拿誰?」
巡撫呆望空無一人的街道,不只老百姓不見了,連差役和轎夫也逃得七零八落,現場轎子橫陳,豬糞處處,一片狼藉。
「這些死老百姓!還有那些跑掉的,快找他們回來,本大人還要辦事啊!」
經過這一折騰,當場五個年老體弱的官員不堪受驚,馬上打道回府。
又費了一番功夫,「避難」離去的差役和轎夫才慢慢回來,大家重新整裝,無精打采地敲鑼打鼓,為大隊官員開道。
原本兩刻鐘即到的路程,竟是到了近午才來到吳縣衙門。
總算不再有狀況發生,巡撫大人拍拍官服上那只皺掉的孔雀補子,雄壯威武地走下轎子。
「哇!這麼多老百姓來迎接本大人呀?!」
才走了兩步,突然踩到滾圓的東西,腳步一滑,才要站穩,卻又滑了出去,接連踉蹌了好幾步。
「大人!」幸好有忠心的差役扶住他。
「怎麼回事,地上都是油?還有這些豆子?」巡撫大口喘氣,眼冒金星,吼道:「陳敖這小子死不瞑目,存心要陷害本大人嗎?」
人群中有人說話了,聲音響亮,在場老百姓都聽得到。
「唷,也不知道是誰陷害誰?咱陳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誰看不順眼,要摘了陳大人的官兒?」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總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閨女推給陳大人,陳大人不要,總督大人當然惱了。」他的同伴一搭一唱。
「這小事一樁嘛,總督大人怎如此沒氣量?」
「老兄,還有呢,也不知是哪一省的撫台大人,伸手跟咱陳大人要公庫錢蓋花園,又想利用霸權,便宜跟鄉下老百姓買田,幸好陳大人膽識夠,氣魄足,硬是不讓那個貪官得逞。」
「原來是陳大人得罪小人了,唉,這年頭小人當道,大人吃虧了。」
這個撫台大人不就是自己嗎?巡撫大人頓時七竅生煙,急吼道:「誰在講話?去給本大人鎖來了。」
隨行的師爺忙勸道:「大人,請息怒,陳敖頗得民望,你此刻要拿他,老百姓難免震驚不滿,更何況他們聊聊,沒有指名道姓,大人若是任意鎖拿百姓,恐怕更會招惹民怨了。」
「哼!」
巡撫硬生生抑下滿腔怒火,重重地踏進吳縣衙門。
陳敖已站在公堂等待,他穿著那件新做的墨綠棉袍,意態清閒,神色無懼。
他望了站在門外的米軟軟,她抿緊唇,站在家人旁邊,也是鎮定地望著他。
「卑職陳敖見過巡撫大人。」他有禮地打揖。
「陳敖,本官今日由兩江總督特任為摘印官,這是吏部公文。」巡撫頭抬得高高的,將公文由差役轉送給陳敖。「你考評不佳,吏部發文免職,本官執行交接,你仔細瞧著了。」
「卑職看清楚了。」陳敖微笑摺好公文,放到案上。
平常辦案寫公文的桌上,擺放著摺疊整齊的七品繡鸂鶒補服和紅纓帽,以及一方官印。
「不勞巡撫大人麻煩,陳敖已準備妥當,不知交接的新大人來了嗎?」
「那個從海鹽調來的、叫什麼來著的袁大人呢?」
「卑職在此。」袁大人神態恭謹地進入公堂。「見過巡撫大人、陳大人。」
陳敖見他容貌和善,一派中年文士的溫文風格,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希望他是一個為民著想的好官。
「袁大人,這裡是吳縣知縣印信,另外公庫帳目在此,請點交。」
「陳大人聲譽清廉,海內皆知,弟無需清查盤點,亦能安心交接。」
「多謝袁大人謬譽,陳敖若有交代不周的地方,還請袁大人見諒,衙內縣丞、主簿、書辦們個個嫻熟縣內政務,定能襄贊袁大人治理吳縣。」
「不敢,是陳大人政績卓越,弟只要蕭規曹隨……」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巡撫大人聽得頭皮發麻。這姓袁的不是總督一表三千里的遠房表親嗎?怎麼胳膊肘向外彎,推崇起那個臭小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