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協理?」季純純輕輕撫著右下角的一張學士照,那時的他多麼青澀瘦削啊;再撫向七歲的小雷雋,他天真無邪地看著鏡頭,和左邊的小雷偉倒是有幾分神似。
年輕的雷明倫身邊是一個美麗少婦,她右手摟著小雷雋,緊依在丈夫身邊,或許是季純純先人為主的觀念,總覺得她的笑容藏著憂鬱。
「她是小雋的媽媽。」雷明倫見她一直瞧著那張照片,輕輕一歎:「拍完這張照片三個月,她就死了。」
季純純趕忙放好照片,綻出微笑:「伯伯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純純,小雋沒去應酬吧,他不會來了。」
「他……」她本想說他來過,卻怕讓老人家更感傷,還是沒說。
「小雋最痛恨交際應酬了。」雷明倫轉頭看照片,又將目光栘到季純純的清純臉龐上,情感自然而然流瀉而出:「我以前做外銷業務,常常接待日本客戶暍花酒,那時年輕氣盛,免不了逢場作戲,小雋他媽媽知道了,跟我吵,我忙著沖業績,沒空理會她,結果……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抗議……」
「雷伯伯,我都知道,你別說了,講這些事情會傷身的。」
「你知道了?小雋跟你說的?純純,你願意聽我說嗎?小雋他不肯聽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轉告他,爸爸很後悔,對不起他……」雷明倫聲音微哽咽,眼角泛著淚光。
「伯伯。」季純純握住老人家顫抖的手,眼眶欲濕。
「小雋怨恨我,我可以瞭解,我離開原來的公司,自己做起小貿易商,就是想賺錢補償小雋。你要說錢不能代替父愛,可是小雋十幾歲懂事了,更加對我不滿,他要怎麼指責我,我已經無話可說,只能盡量提供他豐裕的物質生活,後來他索性不理我了。」
「伯伯,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心事。」
「我不會怪他,我就是擔心他這一點,三十幾歲還沒結婚,沒個女孩照顧他,我有時候打電話去,想問他一些情況,他又是什麼都不肯說,講沒兩句,就掛了電話。純純,他有女朋友嗎?」雷明倫期待地看她。
「協理有沒有女朋友,我不清楚,可是伯伯你放心,協理他身體健康,每天上班下班生活正常,工作表現得呱呱叫,很得上面高層賞識;倒是伯伯你自己一定要照顧好身體,別讓江阿姨擔心哦。」
「二十多年來,我也累了,唉!人老了,毛病就多。才想做個檢查,就被醫生逼著緊急開刀。」
「伯伯要保持心情愉快,身體才會好呀。」
「純純,跟你講話很愉快,你總是開開心心的,好像沒有煩惱。」
「我也有煩惱啊。」季純純笑出兩顆酒窩,更襯出她的甜美容顏,她誇張地比了手勢:「有什麼傷心事,我會放在心底最深處,努力去消化它,人總是要過活,自己不快樂,也會影響到別人,而且一直悶悶不樂,久了會得內傷的。」
雷明倫微笑聆聽,那長久壓積的眉頭皺紋舒展開了。
刷一聲,護士掀開布簾,手裡拿著血壓計,一邊問說:「你是家屬嗎?來看雷伯伯?」
布簾掀過,雷雋出現在床尾,一和雷明倫打照面,兩人皆是一陣悸動。
歐巴桑看護早就忍耐不住,幫忙說道:「雷先生,你兒子買便當來了,聽你們在『開講』,站在這裡好久了。」
護士忙著量血壓。「伯伯不能吃東西哦,明天才能吃,小姐,你是他女兒嗎?
千萬不要讓你爸爸偷吃,有力氣的話下來走一走沒關係。」
「我知道了,謝謝。」季純純沒有否認「女兒」的說法,因為聽起來很受用,但她還是心虛地看了雷雋一眼。
雷雋仍是沒什麼表情,目光從父親的滄桑臉孔轉到季純純,把便當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說:「吃。」
「我拿回去吃好了……」
「在這邊吃,我看著你吃。這是胃乳,飯後吃了;這是涼眼貼,睡覺前敷。」
「我……」季純純還是乖乖坐下,打開了便當盒。
雷明倫注視他們的對話和動作,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護士量好血壓,記下數據。「一百七十,一百一十,心跳七十八,血壓有點高哦,這是睡前吃的藥,要記得吃。」
護士走後,病房暫時陷入安靜,雷雋轉過身對著看護,不疾不緩地說:「你也走吧。」
「我?」看護指著自己。「我是雷先生請的全日看護,我晚上要看……」
「護士站那邊會照算你一天工錢,晚上我留在這裡,你可以走了。」
「呃?」看護不太敢確定,難道她賺到下半夜了?
「自己的爸爸,我自己照顧。」
「好吧。」不賺白不賺,看護開始收拾東西。
季純純正在吃飯,差點掉下眼淚,天!是自己聽力又出問題嗎?這是中午那個發脾氣拿東西摔她的雷雋嗎?
她抬起頭,想尋求答案,盈盈淚光對上他的深邃,那裡面彷彿波濤滾滾。
仍然無解。
雷雋收斂目光,走到床邊,看了一眼床頭櫃的照片,聲音清清冷冷的:「下次回來辦事還是看病,先打個電話給我。」
「小雋……」雷明倫心情十分激動,說下出話來。
「要不要起來走動一下?我扶你。」
雷明倫握住兒子強壯的臂膀,感受到那有力的攙扶,曾幾何時,他已經抱不動七歲的愛子。歲月荏苒,他心力逐漸衰老,本無指望求得兒子的諒解……
而小雋在他最孤獨無力的時候,來到他身邊!父子倆默默無言,將久未接觸的顫動化作沉穩的腳步,一步又一步踏出新的人生腳印。
季純純低頭吃飯,心裡為雷伯伯高興,吃在嘴裡的飯菜也特別香甜。
待他們父子倆出去轉一圈回來,她也吃完飯,紮起便當盒。
「雷伯伯,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明天可能出院了,純純,謝謝你來看我。」雷明倫躺回床上,微笑看她。
「純純。」雷雋轉身吩咐:「我明天請休假,我會打電話告知總經理,你有什 事情請徐副理作決定。」
「我知道了。」季純純心情十分輕鬆。「協理別擔心,你專心照顧伯伯。伯伯、協理,那我走嘍。」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讓小雋送你吧。」雷明倫笑容滿足,準備睡上一個好覺了。
「走吧。」雷雋輕扶她的肩頭,硬是要「送」她。
季純純感受到那隻手掌的熱度,肩頭好像快被融化,全身有如置身烤爐,肩下是肩,腳不是腳,心不是心,燥熱難當,一路來到電梯問。
「純純!」
毫無防備地,她被擁入一個更火熱的懷抱中,她來不及反應,忘了驚慌,更忘了掙扎。
雷雋緊緊地抱住她,雙臂收攏,將她擠壓進他的胸膛,她立刻就貼上他怦怦劇跳的心臟,也察覺到他下面膨脹的男性特徵。
「協……」她的心幾乎跳出來,他抱得這麼緊,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還有溫癢的氣流拂過耳畔,搔得她意識混亂,這……這是上司的「性騷擾」嗎?
「純純,對不起。」
耳邊低沉的聲音又讓她心頭一跳,對不起什麼?是中午吼她的事嗎?
她不敢問,因為只要一抬頭,就會對上他沒有答案的眼眸,她只好悶在他懷裡,僵直身子,任他擁緊了她。
溫暖的氣息籠罩了她,她忽然覺得好想哭,「冷酷無情」的人終究還是有溫度,他會來到醫院看顧父親,就證明他並非無情之人;那麼,她挨一頓罵換來雷伯伯的安慰,也是值得了。「謝謝你。」
他又低聲道謝,終於放開她,按住她的肩頭,緊緊凝視。
「沒什麼啦。」她也抬頭,笑笑地表示無所謂。
「純純……」他聲音沙啞。
四目交對,她的甜笑凝在臉上,因他暗闐闐的黑眸而失了神。
暗闐闐,幽沉沉,又深又遠,剎那之間,她以為他會吻她。
「我走了。」幸好電梯就停在這一樓,她一按,門立刻打開。
望著電梯門關起,雷雋握起沾有她氣味的手掌,走回病房。
第六章
平常心!季純純一再告訴自己,要維持平常心。
事後她想了很久,終於把那個擁抱歸納為雷雋的「感謝」與「歉疚」,至於不小心碰觸到的男性慾望,純粹是屬於男人的自然生理反應罷了。
可是在這個星期日下午,雲層聚攏,天色微陰,坐在他車子裡頭,任他帶領方向,她又失去了平常心。
「好快,雷伯伯開刀完一個月,現在又恢復體力回上海打拼了。」
她先打破車內的沈默,他們才送雷明倫、江瑜和小雷偉去搭飛機。
「我叫他不要太累,江瑜很能幹,一人就撐得起公司。」雷雋始終直呼其名,不叫阿姨,更不可能叫媽媽。
打從他必須見到江瑜的場合,包括接機和探望父親,他一定請季純純陪同。
季純純暗笑雷雋的彆扭,一點也不介意額外出公差。她和江瑜一見如故,兩人有很多「秘書經」、「貿易經」可以談,而她更樂意見到雷家一家和樂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