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像一首詩……她總愛遐想著自己是這首詩裡最溫柔的織錦,而有一天終有人知曉她的美麗。
好一片少女情懷呵!
儘管她的肩上一邊挑著日子的艱辛,一邊挑著父親的病情,可是她的本質還是個少女,十九歲的年齡,依舊還該殘存些許的詩情夢幻,不是嗎?
日子越苦,越容易對未來懷抱夢想,這是人之常情;雖然她此刻被困在家計與責任中,但是這些美麗的夢支持著她繼續奮鬥下去,支持著她不被現實打敗。
只是,有時她小小的私心也不免想著,如果不打仗,沒有動亂的話,那麼父親還是原來的那個糧鋪老闆,她也還是那個每天讀著詩篇的女學生。
戰爭摧毀了多少原本幸福圓滿的家庭,奪走了多少人的生命,不過她和父親能夠保存一條性命逃到上海來,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若非她繼承了早逝的母親的韌性,恐怕她現在也早就被擊垮了。母親總是告訴她,天無絕人之路,永遠不要放棄希望。這也就是她能夠在父親成日買醉導致重病纏身時,還能夠懷抱一顆小小的、樂觀的心的原因。
人間總是有希望的!
「輕梅,輕梅!」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從屋內響起,還挾雜著幾聲痛苦的咳嗽,「咳咳,輕梅……」
「爹,來了。」她急急起身跑入屋內,幫猛咳不已的父親倒了碗熱茶,「爹,來,慢慢喝。」
沈從容咳得老臉都皺了,皺紋更加淒苦地緊蹙在一起。
他咳得如此嚴重,輕梅小臉兒都煞白了,生怕父親再咯出血來;大夫已經說了,爹禁不起再三的折騰的。
見女兒眼圈兒滾動著瑩瑩淚水,沈從容又氣自己的不爭氣,又恨老天的捉弄人。
他邊咳著邊激動地掃開了那碗茶,輕梅一個措手不及,粗碗帶著滾燙的熱水潑上了她的小手,隨即墜落……跌得粉碎。
「爹!」輕梅的手立時紅了一大片,陣陣痛楚緊緊揪住了她,可她沒有半句埋怨,只是噙著淚水難過地低喊,「您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她知道傷了她,最痛的還是父親。
他見女兒非但沒有怪罪,還這麼貼切地說中了他的想法,不由得滿口苦澀,「你爹本就是個沒用的窩囊廢,你還理我做什麼?」
他痛恨又自厭成為女兒的負擔,卻依舊變相地將怒氣發洩在女兒身上,以逃避現實生活中種種的磨難崎嶇。
輕梅強忍著肌膚傳來的戳刺痛感,安慰地道:「爹,怎麼這麼說呢?我是您的女兒,怎麼能不理您?我也就只剩下你這個親爹,你要我不理會你,這不是折磨我嗎?」
沈從容被酒精和病魔折騰多年的眸子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黑亮,剩下的只是血絲和頹喪,「少廢話,那是因為你離了我也找不到地方去了,倘若你今天有更好的去處,你還會管我這個沒有用的老父嗎?」
輕梅臉色微白,儘管她早已經學會了不要被父親的尖銳刻薄刺傷,可是再次聽到父親加在她身上的指控,依然令她忍不住黯然神傷。
「爹,我相信您是無心的,您絕不是真心要看我這麼痛苦的。」她輕輕地低語。
「不用你教老子該怎麼做,我就是愛看你痛苦,愛折磨你,怎樣?」他沒來由地暴跳如雷。
她幽幽地盯著父親,好半天才緩緩地搖頭,勉強露出了一朵小小的笑,「爹,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女兒沒有第二句話。」
她的委屈與寬容忍讓反而教沈從容愈發自慚形穢,也更加點燃了他的怒氣,「既然如此,咳……你還廢話什麼?今天午飯吃什麼?這麼晚還沒有準備,是存心想要餓死我嗎?」
輕梅低呼一聲,愧疚地道:「噢,對不住,我是真忘了,因為我一直在洗帶回來的那些……」
「誰有精神聽你那些藉口?」沈從容冷冷地道:「還不快去做飯?」
「好的。」她輕輕側身,巧妙地遮住了那紅腫起來的小手,快步向廚房走去。
沈從容沒有忽略她燙傷的手已經泛起了點點可怕的紅腫,他眼底閃過一抹懊悔的傷心,可是隨即被胸臆間翻攪的痛苦咳意給取代了。
他沒命地咳了起來,怨恨又重新湧入他的眼底。
這是老天爺、命運,也是輕梅欠他的,誰教他們總是這般沒心肝地折磨他!他總要他們其中一個也嘗嘗他所經歷的痛苦。
第二章
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偶然乘興步過東崗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家裡的米缸已經快要空了,而且今天晚上的菜也沒著落;什麼是山窮水盡,輕梅在這短短的幾年間就嘗過了幾百次。
原本夜總會管賬的黃老爺子已經支了當月的薪餉給她,她正打算要將這些錢拿來買糧食菜蔬,可是卻被爹給搶去買了幾罈子酒回家。她怎麼奪也奪不回,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爹甩了她一耳刮子,然後繼續拖著嗆咳的身子買醉。
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呢?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將竹籃子挽得更緊;走在山澗溪間,為的就是要趁著春雨過後,到山林裡摘山菜挖新冒出頭的筍子;如果還能夠捉到幾條活魚的話,那就更好了。
爹的身子越來越差,若有鮮魚可以補補身子也是好的,怕只怕她頂多只撈得到一些田螺罷了。
她的視線被一朵朵白白胖胖的蘑菇吸引住,不由得歡呼了一聲。
太棒了,春雨綿綿過後,總是有一些菇菌類冒出土來,幸好她懂得分辨哪一種可以吃。
山菇的滋味鮮美得緊,爹嘗到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興奮地摘采著朵朵蘑菇入籃,直到一小片菇林都被她采光了才罷手。
「太好了,待會兒若能夠再捉到幾條魚的話,那我們這兩天的食物就不用愁了。」她開心地站起,拎著籃子興致勃勃地繞到潺潺流水的溪邊。
上海是個靠海的城市,但是也與內陸連接,所以背山靠海的地勢倒也養活了不少窮苦的人家。
再怎麼說,老天爺絕對不會不給路走的。
她方纔的鬱悶全不見了,心底乍時湧起了無限希望;娘說的對,事情永遠沒有那麼糟的。
她挽起了袖子,脫下了一雙鞋襪。
初初涉入水中的冰涼讓她驚呼了好幾聲,可是清澈的溪水也惹得她唇邊笑意連連,她已經多久沒有玩水了?這滋味讓她彷彿又回到了童年。
玩了好半晌,她才憶起自己為什麼會跳進這水裡的,連忙收起嬉笑,專心地看起小溪清流,盼望著魚兒游到這兒來。
這條小溪雖然乾淨,卻也蘊生了一些水草苔蘚,不一會兒就見幾條手掌大的魚兒溜了來,輕輕囁食著岩石邊的綠苔。
她屏息著,雪白的小手偷偷地滑入了水中,雙手作捧狀要圍圈住那條魚。可是魚兒靈活極了,一下子就溜得不見人影,輕梅忍不住失望地唉叫了一聲,「噢,討厭。」
驀然,一個帶著淡淡不明腔調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你這樣是捉不到魚的。」
輕梅倏然回頭,這才發現有別人在,她還來不及畏縮就已經羞紅了臉,「你是誰?」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可是俊美的臉龐帶著一抹不容抹殺的蒼白,高大的身子卻顯得格外的精瘦,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深邃憂鬱的氣息,和無可掩飾的病懨懨。
輕梅第二注意到的是他一襲飄然的長袍,白色的袍子僅有一條銀色的帶子繫住腰間;這樣的打扮好奇特,她從未見過。
雖然上海充滿了英租界、法租界裡的各色人種,但是他看起來完全不像她所見過的,因為他太高大也太深沉了,那雙黝黑的眸子不知怎的,總是透露著一股對世界的厭倦與淡然。她……竟不由自主地看得出神了。
「我是誰?」他回應她的話,卻還是那樣懶懶地倦倦地,好似無聊透頂的樣子,「我不認為你知道我是誰。」
「如果我知道你是誰,又何必問你是誰!」輕梅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講的好縹緲,活像什麼詩人才會講的話;她忍不住輕輕噗哧一笑,「我們一定要這樣打迷糊仗嗎?」
那男人眼底閃過一絲微訝的色彩,好似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可以克服羞窘,「你是第一個敢這樣直接與我講話的女子。」
「你又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我為何不敢跟你講話?」她睜著明亮眸子,笑意淺淺。
照理說她是該感到陌生與恐懼的,畢竟他是個陌生男人,可是也許是這樣溫柔宜人的天氣作祟,她覺得和他站在涓涓溪水邊,竟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春風熏醉了這樣的四月天,也奇異地熏醉了她的心情。
「你這樣是捉不到魚的。」他的目光投注在她挽起衣袖的模樣,就事論事地道。
她看了自己袖口微濕的模樣,「我試著碰碰運氣,或許會有那麼一隻同情我自動游到我手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