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幫你沏的茶都涼了,要不要再換一杯?」
「不用了,我先去梳洗再說。」他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笑然轉入簾後的花廊。
雪紅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這才敢露出怒容。
「什麼玩意兒,敢在少爺跟前露出那狐媚樣兒,這個小蓮,以後有她好受的!」
她嫁入李家已經一年多了,肚皮始終不爭氣,甭說懷個男丁了,就連個蛋也生不出來。
李衛又是喜歡小孩子的,如果她再不趕緊為他生個兒子,恐怕逃不過讓他納妾的命運。
屆時,李家龐大的家產……不行,她不能冒任何危險!
她手指緊緊地抓握著質地細滑的太師椅扶手,臉上的神情陰沉詭怒。
從花廳望出去,庭園裡的梧桐樹悄悄地落下了幾片黃葉子,已是秋色逼人了。
☆ ☆ ☆
在黃埔公園的後方,一片貧民百姓居住的小進落房子裡,有幾隻老狗懶洋洋地趴在樹下,百無聊賴地舔著鼻子。
小小窄窄的巷道內,幾名流著鼻涕、鼻頭凍得有些發紅的小孩子赤著腳跑來跑去,互相用自己削的竹蜻蜓搓飛而起,看看誰的飛得最高、最好。
幾名老人家身上穿著印丹士林布縫成的老舊襖子,蹲在自家門口抽著煙屁股兒。
女人們有的曬點兒蠶豆,有的晾些兒酸菜條兒,貧窮的生活、貧窮的臉龐,都是這麼一副懶洋洋又無可奈何的氣弱模樣。
韋蝴蝶就住在這條巷子裡頭。
一樣是小小的天井、小小的屋簷,可蝴蝶就是有法子讓自個兒的家與旁人有一點點的不同。
從路旁搞來的白色小野花插放在一個盛滿清水的小小破瓦罐裡頭,就這麼往窗台邊一擺,煞是搖曳生姿。
蝴蝶令年才十八歲,卻聰明能幹,獨力將家裡打點得舒服乾淨,雖然對於貧窮的環境無力改變,但是至少每日賣花所得,也還能讓自己有個三餐溫飽。
她的父母已經早早撒手人寰,留下她一個人繼續為生活奔走,但是她一點都不怨天尤人,反而還盡可能地幫忙鄰居的老太太們,無論是做針線活兒,還是要幫忙曬曬衣裳。
雖然大家都是窮人窩裡的,但是人都該互相幫忙,這是她的想法。
「蝴蝶……哎喲!」隔壁胡奶奶傳來一聲驚叫。
蹲在自家天井底下,正低頭繡著鞋面的蝴蝶聞聲一動,急忙丟了針線往小門跑去。
這兒左右鄰居牆中間都會留道小門,方便互通訊息用,無論是借蔥、借醬油都方便得很。
她趕到了胡奶奶家,只見到胡奶奶勉強扶住了牆角沒摔下,手上的一碗鹽水蠶豆已經撒了一地。
「胡奶奶!」蝴蝶急忙扶住她,讓她緩緩地在一旁板凳上坐下,「您怎麼了?要拿什麼嗎?」
胡奶奶喘了幾口氣,搖搖頭笑道:「真是老嘍,不濟事了,剛剛煮了些蠶豆,才想要拿一碗給你嘗嘗,沒想到不過走這幾步路就絆著了……我這雙眼睛真是…… 唉!」
「胡奶奶,您留著自個兒用就行了,蠶豆我也還有,怎麼還麻煩您捧來給我吃呢?」她溫和地道:「幸好沒摔著了,要不然我怎麼對得起您呢!」
「別這麼說,平常都是你照顧我這個老太婆,我不過是煮碗豆子分你罷了。」 胡奶奶搖頭,「唉,以後真不知哪家有福氣娶到你哪!這麼惜老憐貧的,蝴蝶呀,胡奶奶敢說,以後你一定福氣無窮,嫁入好人家的。」
她笑了,「胡奶奶,現在這個世道,稍微了不起的人家自然是要配那個大富大貴的人,我又算什麼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也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你的模樣兒長得這麼好,又是聰明伶俐的,以後一定有出頭的一天啊!」胡奶奶苦口婆心。
蝴蝶只是溫和一笑,「謝謝您,我明白。」
其實她心裡頭多少有打算,機會一來,她是不會錯過的……女人呀,無論結不結婚,都得努力當個人上人。
「對了,今兒個你還要到夜總會去賣花嗎?」胡奶奶問。
「是啊,小虎子呢?令晚會回來做飯給您吃吧?」
小虎子是胡奶奶的孫子,也是她唯一的親人,現在每天都跟著渡船夫幫忙,晚上就會回來陪老奶奶。
「小虎子自然會回來,他這孩子也實在是孝順,在外頭有個好東西就是帶回來給我吃,上回客人隨手給了他幾塊打賞的銅錢,他一個子兒都沒有用,用汗巾裹著帶回來給我……」胡奶奶欣慰地擦著眼淚。
「他孝順是件好事呀,您就別垂淚了。」蝴蝶喟歎,「這年頭孝順的孩子不多了,小虎子以後會是您的福氣,您該高興的。」
「蝴蝶……」胡奶奶忽然抬頭,老眼發著光,「你也覺得小虎子不錯嗎?」
她心一動,立刻聞歌而知雅意,「胡奶奶,小虎子是個好人,將來自有適合他的好女子,您甭替他操心這些了。」
胡奶奶歎了口氣,「你實在是個再伶俐不過的孩子了,可惜我們家小虎子沒這福分,配不上你。」
蝴蝶溫柔地笑笑,「人各有志,各有姻緣莫羨人……您這裡坐坐,我答應幫人家繡的一隻鞋面還沒完成呢!我先回去了。」
「蝴蝶呀,晚上記得有空過來和我串串門子,小虎子也說好幾次都沒碰見你呢!」 胡奶奶猶不死心。
「看看回來早或晚。」她笑著起身,「我幫您把地上的豆子收拾一下。」
胡奶奶看著身段輕巧、模樣秀麗的蝴蝶,忍不住再咕噥,「唉,真是個好孩子,怎麼偏偏就不喜歡咱們家小虎子呢……」
☆ ☆ ☆
麗池大酒店
蝴蝶繡好鞋面,提著花藍趕至夜總會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音樂悠揚了。
這時候的男客人總會幫女伴買朵玫瑰花,有時買上一打也無所謂。
也許是蝴蝶的笑臉燦爛甜美,所以多數的人都買了花,因為不看花,至少看看她明媚如花的笑容也值得。
況且蝴蝶的嘴巴很甜,像摻了蜜糖似的,從不教人吃半點虧,也絕不會讓人吃半點豆腐。
麗池大酒店的經理也喜歡她來賣花,因為增色不少。
有不少腦滿腸肥的商人一見著她驚為天人,迫不及待想拿大把銀子買下她做情婦或小妾,可是蝴蝶三兩句話就打發了,她的志向並不在此。
她希望能夠了錢,做個小生意,再逐步往上發展,要不就做個女中豪傑,再不然就嫁個風雲人物做正室,揚眉吐氣一番。
跟著一個男人幽幽暗暗、不見天日的過一輩子,她想也沒想過。
何況這樣的女子、這樣的生活,上海市裡已太多、太多了。
樂隊吹奏著輕快的華爾滋,自有一種繁華太平的聲音。
「先生,買朵玫瑰花吧!你的女伴這麼美,系朵玫瑰花一定更添嬌艷。」蝴蝶笑容可掬地道。
她嘴甜的一桌繞過一桌,多半的客人都會買。
就在她繞到一桌坐滿日本人和洋人的檯子邊,一個喝得醉意醺醺的肥胖日本人突然伸手一抓,硬將她拖到身邊來。
「來啵兒一個!」他噘著肥嘴就要親上她的臉蛋。
蝴蝶一驚,急急地掙開他。「先生,請自重。」她正色道:「您是麗池的貴賓,怎好為難我這個小小的賣花女呢?」
其他客人都望向了這邊,顯然對於日本人的舉止不太高興。
麗池大酒店不是其他下作酒家,出入的都是上流社會的人,雖然私底下各人也不見得都是柳下惠,可是在這種高級的地方,誰也不願意失了身份。
所以有幾位客人已經擺出怒目而視的警告眼神了。
同桌的洋人和日本人都喝得三分醉了,卻也不敢太過放肆!急急地揪了企圖對蝴蝶非禮的日本人一把。
「中島,算了,待會兒咱們到金巴黎去,那兒的美女如雲,你又何必撩撥這個瘦巴巴的小東西呢?」其餘人用生硬的中文勸道。
可這位中島不知是平常要風得風、要而得雨慣了,居然老羞成怒起來,伸手又要去抓蝴蝶,「我不要別的,就要這個賣花女!」
蝴蝶慌亂間往後一退,卻跌入了一個寬闊有力的懷裡。
李衛本能的扶住撞人懷中的小女人,微微訝然,「當心!」
麗池的經理原本哈著腰跟在李衛身旁帶路, 見蝴蝶撞著李衛, 連忙低叫道: 「蝴蝶,你怎麼了?沒見到客人來了嗎?這麼慌慌張張的做什麼?」
蝴蝶趕忙道歉,「對不住,這位先生,是我不小心……」
她才一抬頭,卻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好一個器宇軒昂、英挺儒雅的男人啊!
他穿著一身合宜優雅的白色西服,烏黑濃密的髮絲梳理整齊,英俊好看的臉龐帶著一絲溫和的微笑,那模樣、那神氣簡直足以傲視全場。
一想到自己方才撞入他溫暖寬闊的懷裡,蝴蝶的臉龐迅速紅了起來,剛才的驚嚇都不算什麼了。
兩人眼神交會,李衛一時也被蝴蝶眼中綻露的晶瑩神采震懾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