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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蔡小雀

  等到鄰居阿牛伯拚命把玉潔從致命的火光和濃煙中拖出來,她早已雙目緊閉,暈死過去了,可是被火燒傷的小手卻還緊緊地攬著一片她哥哥的衣角和一隻鴛鴦扣。

  阿牛伯非但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阿牛嬸還足足照顧了她兩天兩夜,湯湯水水和藥汁不斷的灌入她緊閉的小嘴裡,好不容易才將她的一條命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可是當玉潔清醒過來後,她甜美嬌嫩的聲音卻從此消失,剩下只能發出粗嘎沙聲的低啞難聽嗓子。

  大夫說她的嗓子被濃煙嚴重地嗆傷,除非有奇藥或奇跡,否則她只能一輩子發出這樣駭人的聲調。

  從那一刻起,玉潔就很少說話,因為年僅六歲的她還是看懂了大人們眼底的驚駭和悲憫不忍。

  玉潔後來才知道,爹死了,哥哥失蹤了,二娘和妹妹寶兒也離開了梅濃鎮,不知去向。

  無論是人間或是九泉,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著的人,都齊齊拋棄了她……

  阿牛伯也曾試著帶她去找剃度出家的母親,可是才到寺門,一個好老好老的師太就出來阻攔,說圓性師太已經出家,塵緣已了,叫他們別再打擾她修行。

  一老一小就這樣愣在當場,在寒鴉淒淒的啼叫聲中,眼睜睜地看著寺門緩緩關上。

  玉潔沒有哭,她只是用冰冷的小手緊緊握住阿牛伯滿是老繭的溫暖大手,勇敢地抬頭,但眼裡儘是拚命想掩飾的傷心。

  好像在告訴他,不必替她難過和心痛,因為她完完全全沒被這個殘忍的事實刺傷。

  就是這樣的一個眼神,讓阿牛伯當下決定好好撫養這個孩子。

  雖然梅家老爺打從娶了二房進門後,就對他們這些窮鄰居不再友善和招呼,可是畢竟大家是多年老鄰了,傑少爺和潔小姐在見到他們時依舊會乖巧有禮地寒暄。

  雖是貧窮的老農,總還不缺這一口飯給潔小姐吃吧?

  於是從那一天起,玉潔就成了阿牛伯和阿牛嬸的義女,直到他們兩老相繼因病過世了,她才收拾單薄的包袱,孤零零地離開了梅濃鎮這個充滿悲慘回憶的傷心地。

  她走了好久好久,好遠好遠的路,最後被這個有花有柳有水、又熱情的春滿城吸引住,就此落腳,開始她的新生活。

  玉潔告訴自己,她一定要好好地,堅強並且快樂地活下去,因為她的傑哥哥最愛看她笑了。

  雖然所有人都告訴她,傑哥哥恐怕是死在大火裡,屍骨無存了,可是她相信傑哥哥一定尚在人間。

  傑哥哥說過要保護她,在還沒有將她交託給一個好男人之前,他是不會放心的。

  所以她在等,等待傑哥哥有一天回到她面前,把著她的手教她編草蚱蜢,做竹蜻蜓,解那纏纏繞繞的九子連環和鴛鴦扣。

  有一天,她殘破了的家,會再恢復原狀的,只要有傑哥哥在。

  「潔兒,你又這麼早就起來上工了。」一個蒼老卻嗓門了亮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

  她回過神來,輕輕一笑,「老……爹。」

  朱老爹是她唯一敢打開心門,鼓起勇氣吐出破碎暗啞句子的對象,因為善良親切又好心腸的朱老爹待她就像自己的親孫女一般,絲毫不嫌棄她難聽的聲音,她在他眼裡也看不見令人難受的同情或忍受。

  朱老爹揚著兩道雪白濃眉,手上端著一籮筐熱騰騰還冒白煙的雪白大饅頭,一時間面香飄散誘人至極,玉潔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好香。」她的小手壓著喉間,努力擠出聲音。

  她不能說太多話,否則喉嚨就會像火燒似的疼。

  火燒……自從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後,她只要見到火就害怕,每回一靠近灶邊就臉色慘白、額冒冷汗,所以絕非必要,她絕對不輕易生火。

  「潔兒丫頭,來,多拿幾個吃。」朱老爹不由分說,蒲扇大手一把就抓起了三、四個饅頭塞進她斜背著的八寶袋裡,嗓門響亮地道:「你別跟老爹客氣啦,家裡什麼東西都沒有,就是饅頭最多,無論是拿來包酸菜還是醬牛肉,都好吃得不得了,忙的時候偷偷咬幾口也聊勝於無嘛!」

  玉潔拚命搖頭,小臉滿是歉疚,「不……可……以……」

  老爹對她的照顧已經夠多了,還把左跨院的老宅便宜租給她,而且平常生活諸多照應,她實在不想再佔他的便宜了。

  朱老爹吹鬍子瞪眼睛,「怎麼不可以?我說可以就可以。你這丫頭就是太客氣了,上次我給了你三個饅頭,你隔天就急急去買了三顆蛋還我,怎麼?當老爹我是拿饅頭跟你換雞蛋的嗎?」

  她低下頭,忍不住害羞地一笑。

  朱老爹的眼神溫柔了下來,疼愛地撫摸著她的頭道:「潔兒丫頭,我知道你生性不愛佔人便宜,可是老爹平時勞煩你的事多著呢,再說你就同我的孫女兒一樣,我不照顧你,要照顧誰呢?」

  想到他自個兒的孫女兒,朱老爹就有說不出的哀怨和感慨。他那個不孝子自從入贅到劉員外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看過他一次,聽說他的孫女兒都十八了,長得清清秀秀的,可是他們硬是不肯認他這個窮酸貧賤的饅頭老朱啊。

  所以,有兒有媳有孫又怎麼樣?還不是跟沒有一樣,反而還不如這個潔兒丫頭貼心哪。

  唉,這人比人,又該是怎麼個比法呢?

  朱老爹心頭有些椎刺難忍,只不過在玉潔面前依然強忍著堅強。

  玉潔抬起頭,感激得熱淚盈睫,急急地用袖子抹去了淚意。老爹最愛看她笑了,她千萬不能哭,就算是高興到忍不住也一樣。

  她彎了個腰向朱老爹道謝,指指泊在遠處渡口的船,示意她該上工去了。

  「去吧,記得晚上過來陪老爹吃飯,我鹵了一大鍋的醬牛肉,好吃得緊,還有你愛吃的炒豆,我已經跟賣菜的李婆吩咐過留一斤,晚上咱們爺兒倆邊喝茶邊吃。」

  她乖巧地點點頭,笑吟吟地往船方向行去。

  雖然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可是玉潔深深地覺得,老天爺依舊是非常非常眷顧著她的。

  總是有這麼多好人溫暖著她的心,讓她對這個嚴苛現實的人生依舊充滿了希望。

  ******

  玉潔輕輕地將長篙一撐,船身輕易地滑過水面,緩緩靠近橋邊。

  「小船娘,謝謝你。」胖大嬸有些吃力地站起來,玉潔急忙扶住她的手臂,還幫她拎超了謝籃。

  籃裡有香燭黃紙和一些水果,想是到上頭的月老祠燒香的吧。

  她微笑著點頭謝過了胖大嬸給的渡船資,小心翼翼地將五枚銅錢收進斜背的八寶袋裡。

  說也奇怪,最近有不少大娘或小姐都往這月老祠來,好似急著想求月老爺爺賜姻緣。

  玉潔舉起長篙,就要往船尾撐去,到別的地方去兜攬生意,臨近的幾名船娘交談聲驀地鑽入了她耳裡——

  「原來是甄家少爺要招娶續絃啦!」

  「是啊、是啊,說來可嚇人得緊,就不知哪家姑娘倒了八輩子楣會被看上,我看呀,一嫁進去不到半年,又是穩死無活的。」

  「有這麼可怕嗎?甄家大少爺又不見得會吃人……」

  「他是不會吃人,可比吃人更可怕,聽說黃老爺的千金就是嫁進甄家後給他活活打死的,嘖嘖……聽說死前那模樣呀,連她爹都認不得了。」

  有船娘驚叫了起來,「哎呀,好恐怖!」

  「就是說,要不你想想,甄家有錢有勢,誰不想嫁進去當大少奶奶吃香喝辣?」一名模樣嬌俏的船娘發揮了天生長舌的本事,講得彷彿她在場般。「當年黃老爺也是貪圖甄家的財勢,哪曉得一個花朵般的女兒嫁進去,卻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首出來。你說,有誰不驚?有誰不怕?」

  「可是……我聽說黃小姐是中毒死的啊……」另一名船娘遲疑地道:「我家附近救命堂的高大夫說是奇毒,就連他也查不出是中了哪種毒,該怎麼治。」

  「啐,無論是被打死還是中毒死的,總之都是橫死,要是你,你敢嫁嗎?」

  「就怕是我們的爹娘一時財迷了心竅,貪圖甄家的錢勢,把我們將火坑裡送啊!」一名身穿杏黃色衣衫的船娘淚眼汪汪的說。

  她爹愛賭得不得了,只差沒把她賣進青樓好換得一筆賭金,所以她很是害怕下一個進甄家的冤死鬼會是她。

  「所以現在全城的姑娘家都嚇得半死,成天念阿彌陀佛,就是求早早有人家,才不會被迫嫁進甄家喂狼呢。」

  「這甄家少爺真有那麼壞嗎?」

  「壞倒是不壞,可是就愛打老婆,而且我聽說他身高有八丈,頭大如斗,講話跟打雷似的,眼睛一瞪像銅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簡直比那《水滸傳》裡的魯智深還要粗魯黑胖……」那名美麗的船娘嫌惡地撫著手臂,「哎喲,光是想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別說嫁,我要見他一面恐怕就會給嚇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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