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玉傑清俊的臉上登時浮現五道紅腫的指印,金杏花力氣之大,連他的臉頰都打偏了過去。
嘴角隱隱滲出的不光是血,還有著滿滿的恨意。
「哥哥!」玉潔心痛地哭叫起來,不顧一切地自哥哥身後衝了出來,跪在金杏花面前,張開小小的手臂護著哥哥,哀哀求告。「二娘,求求你不要再打我哥哥了,都是我不好,是我鬧著哥哥,非要他陪著我玩……是潔兒不好,是我不對,你打我就好,別打我哥哥。」
金杏花怒視著面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小小嬌甜的模樣儼然就是蔣繡屏的縮小模子。
想她好不容易才逼得蔣繡屏心碎,不顧一切出家為尼,就是要確保她的寶兒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梅家唯一的「金枝玉葉」,將來順順利利地嫁入富貴人家,所以她一見這個有可能危及女兒地位的眼中釘,更是怒火中燒,氣不打一處來。
她毫不客氣地抬腳踹翻了玉潔小小的身子,「你算哪根蔥、哪根蒜?敢叫我二娘?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二娘,我現在是梅家唯一的夫人,你們那個膽小懦弱的娘早剃了頭當姑子去了,偏偏留下你們這對礙眼貨在這兒惹我生氣!」
玉傑一看到金杏花踢開妹妹,再辱及母親,他憤怒得目皆欲裂,整個人像快要氣瘋、要爆炸開來了。
「我打死你這個壞女人!」他猛地撲向前去,怒氣沖沖地大喊大叫,還拚命地揮拳打向金杏花。「你憑什麼打潔兒,憑什麼罵我娘,又憑什麼這樣待我們……我今天跟你拚了!」
眼看十歲的小男孩像發了瘋的猛獸般衝過來扑打自己,金杏花尖叫起來,邊抵抗邊驚恐地尖叫:「老爺呀……救命啊,老爺,你兒子要打死我啦……救命,殺人啦……快來人啊!」
她的尖叫聲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刺耳,可是自從金杏花進門後,梅府的僕傭們早就習慣了少爺和小姐居住的東跨院傳來的打罵哭鬧聲,身為僕人,除了三歎無奈之外,也無能為力。
所以聽見這陣騷動聲,也沒有半個傭僕敢往東跨院來,只有梅老爺慌慌張張,只來得及在白色中衣上披了件狐毛坎肩就跑了過來。一見這慌亂瘋狂的場面也呆了,他眼睛沒有瞥向兒子唇角的血漬和女兒哭求的眼神,眼裡只有他深深著迷寵愛的小妾被打得花容失色,發散釵亂。
「玉傑,你瘋了嗎?」他急急大步向前,想也不想地抓住兒子細瘦的肩頭就往旁邊一甩。
「哥!」玉潔慼然地大叫,飛撲過去想要抱擋住哥哥往牆壁撞去的身子。
可是她小小的力氣如何敵得過梅老爺一剎那爆發的蠻力?
玉傑的額頭重重地撞上堅硬的牆壁,瘦小的身子立刻軟軟地癱倒在地上,額上鮮血直冒,面白如紙、氣若游絲,眼看像是死了。
玉潔跌倒在地,整個人呆住了,她噙著滿滿淚水的大眼睛怔怔地看著躺在地上昏死過去的哥哥……她這一年來相依為命,唯一愛她護她如命的親人。
死了……哥哥被他們害死了……他活不了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害哥哥?
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娘,沒有爹,沒有幸福,沒有歡笑,現在連僅剩一個待她好的親人都要棄她不顧,逕自死去……
她慢慢地爬向哥哥,輕顫著小手試圖捂緊哥哥額上如泉冒出的鮮血,小嘴慘白,濃濃的恐懼深深地掐住了她的心臟,「傑哥哥,你別嚇我,別死啊……不要拋下潔兒……潔兒幫你壓住,血就不會再流了……潔兒幫你……」
可是任憑她怎麼壓住傷口,血還是不斷從她的指縫冒出,不一會兒便沁紅了她的袖子、裙擺。
「爹,求求你快救……」她絕望地抬起頭,卻看見父親只顧著安撫嚶嚶哭泣的金杏花。
他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們兄妹一眼。
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爹」,能殘忍到這樣的地步?
玉潔小小的心靈一剎那間碎成了片片,她小小的身子顫抖著,悲傷絕望狂怒和恨意瞬間淹沒了她的理智。
如果哥哥活不了,她也不要活了!
「你們還我哥哥!」
玉潔倏地站了起來,發瘋地撞向他們兩人——
她小小的身子在衝撞的過程中不小心撞落了木桌上的油燈,火焰和尚未燃盡的燈油潑灑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一旁的布幔上,火焰隨即貪婪地吞吐燎燃開來。
她撞進兩個大人之間,發瘋般地大叫,狠狠地張口就皎,不管是梅老爺還是金杏花,她瘋了似地狠狠攀抓撕打渾咬著,「壞人壞人壞人……你們是大壞人……還我娘,還我哥哥來……」
梅老爺神情狼狽地閃躲著女兒的撲咬,驚悸震撼地盯著這個素來嬌憨愛笑又害羞的女兒。
她才六歲啊,可是此刻的她卻瘋狂可怕得像是復仇的鬼娃。
梅老爺那早被美色蒙蔽了的腦子立刻反應,猛地一把將她推開,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怒聲罵道:「你作死啊!發什麼瘋?我梅易是做了什麼缺德事,怎麼會有你們這樣的惡子孽女!」
玉潔被打得頭暈目眩,耳畔嗡嗡叫,跌坐在冷硬的地板上。
梅老爺還想再罵,金杏花陡地驚叫起來——
「老爺,不好啦,失火了!」
梅老爺驚駭地瞪著那已然一發不可收拾的火勢,他看著昏倒在牆角生死不知的兒子,再看被他打跌在地,小臉紅腫、淚水縱橫的女兒……在這生死存亡危急的關頭,他父親的本能驀地自骨子裡冒出,他腳下一衝就要往前撲去救人。
玉傑、潔兒……他的孩子……他不能讓他們死啊!
可是金杏花死命地拉住他,把他往外拖去,「老爺,危險啊,火快燒到咱們了,快逃命吧……」
「可是我的孩子……」梅老爺被濃煙嗆住了,頻頻嗆咳,他想往前,卻敵不過金杏花近乎瘋狂的拉扯。
「我們快逃吧,來不及了……還有細軟……快收拾細軟……不不,要先叫寶兒起床……天啊,她還在床上睡著呢……不不不,咱們得叫僕人們幫忙救火,要不燒到大宅可怎麼辦啊?」就聽得金杏花拉著梅老爺,一路尖聲大叫驚惶而去。
「咳咳……」玉潔早被濃煙嗆得快喘不過氣來,眼睛淚水直冒,可是她依舊抓住玉傑暈迷不醒的身子,拚命把他往門口拖。「哥哥,傑哥哥,你快醒來啊,失火了……咳咳……哥……咳咳……」
可是玉傑腦部遭受到重擊,額上的血也還在湧出,又怎麼能及時醒過來呢?
四周變得灼熱炙人,濃煙不斷湧向她,燒灼著她的喉嚨,但玉潔還是不顧一切地張口大叫:「哥哥……咳……快醒……嗚嗚……我背……咳咳……我背不動你啊……」
烈焰燃燒,玉潔的心和身體被悲傷恐懼焦惶和濃煙滾燙,燒熾得漸漸無力,意識也漸漸渙散,她不斷地咳著,哭著,拉著,可是為什麼她的手腳越來越沒有力氣了……
一股突然湧來的熱浪氣流讓她情不自禁縮回小手,好燙!
當她的手鬆開玉傑時,眼前迷濛的景物變得扭曲起來,濃濃的煙霧隔絕了他倆。
在恍惚與快要暈厥前,她彷彿聽見僕人在驚叫,有人拚命朝屋裡潑水……
「小姐,你撐著點。」
「還有少爺呢?怎麼沒看見少爺?」
「不行啊,火太大了,快把小姐拉出來……」
好燙、好燙……咳咳……她已經喘不過氣來了……哥哥……你別死……
玉潔暈倒前,目光迷離地落在窗口——
梅林開得好紅,好紅……是梅花瓣統統都飛進屋裡來了嗎?否則為什麼屋裡也是一片火紅……
「哥哥,我還沒學會解鴛鴦扣……」玉潔輕輕地吐出這一句,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地暈了過去。
那一年,梅玉潔六歲,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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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春滿城
這是一個充滿文化與古老氣息的大城,花香處處、絲絲垂柳、小橋流水、樓台人家,尤其在五、六月,金急雨花和紫薇花盛放的季節,但見滿城到處都是金黃色串串繽紛,與淺紫、深紫、粉紫的花瓣交相掩映,點綴得如詩如畫,似夢似歌。
就連船兒輕劃,船槳划破清澈水面,帶起的點點晶瑩水珠,船娘們也可以有歌——
「船兒搖搖,水兒蕩蕩,我把槳兒輕輕點,勾起水珠兒彈情郎;不怕情郎他裝傻,就怕他的心兒和我不同樣。風兒清清,花兒香香,我把心兒細細捧,獻與那冤家俏情郎;不怕情郎他裝傻,就怕他早將心兒系她身上……」
船搖划槳清吟而歌,眼底儘是笑顏,歌裡儘是纏綿,隨著水波清風托送送,婉轉入家家戶戶榭榭廊廊。
就連人們說話的聲音,都是那般清清脆脆,像是玉石交擊的好聽聲音,彷彿不會有任何的醜惡與自私卑劣人性在這兒發生。
只是春滿城一樣有春滿城的傳說,一樣有著流傳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