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這些還有這些,全部要吃完。」他指頭所指的都是缽蘭不喜歡的食物。
她放下碗筷,嚥下嘴裡那塊魷魚,「我……吃飽了。」
下回,沒有下回,她絕對不要再跟這樣的人一同吃飯,別說吞不下飯,食慾都被他吼光了。
見她是真的沒胃口了,他指著一旁的茶壺說:「熱茶。」
缽蘭以為他想喝茶,連忙起身倒了一杯。
「喝掉它。」
「我嗎?」
「不是你,難道是鬼?」他的嗓門越練越大。
盯著缽蘭把茶喝掉,他也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
「將東西收到籃子裡,放到門口,會有丫鬟來收走。」最後,他還是不忘指使缽蘭一下。
她敏感的發現,今天的五爺胃口似乎比前幾天都要好。
* * *
黑夜的冷月太朦朧、太暗淡。
忍著不去點燈,缽蘭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斑駁的牆枝影搖晃,呼應著颼颼的北風,無數畸形的想法,扭曲的影像在她的腦子裡奔竄,冷風吹進來,她猛然一縮,縮入床的一角,擰得發白的指節因為用力揪著被子,青筋可見。
不行!她受不了了,抱著被子跳下床,也不知道昏暗中腳絆倒什麼,也不管隱隱作痛的是哪裡,她死命的往外衝。
她不要黑暗,不要……不要關她……
隔壁再隔壁是梅媽的房,她按散著凌亂的長髮猛敲門,半晌,沒有回應,只聽見梅媽打呼的鼾聲似有若無的傳出來。
冷冬啊,誰不想躲在溫暖的棉被裡。缽蘭大大的眼睛盛載著狂亂,她轉身跑向寬大的庭院深處。
滕不妄一向眠淺,當房門被大力的打開,還有氣喘吁吁的怪聲一同灌入他的知覺,他就醒了。
缽蘭七手八腳的把大開的門閂牢,這才跌滑下來,兩腳乏力的跪蹲在地板上,急劇的喘息止都止不住。
「有燈……亮著真好。」她到處亂跑,在遠處看見這盞燈,循著幽微的光亮,不顧一切的跑過來、不認得的路不要緊,她也不在乎走的是不是平常的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抵達的,要不是心裡有個清楚的認知,曉得床上躺著的是滕不妄,她恐怕已經哭出來了。
等到身子比較不抖,她顫巍巍的扶著門板站起來,讓自己可以感覺到宮燈散發的溫暖,儘管一燈熒然,對了,床上還有一個他呢,這些事實讓缽蘭漸漸恢復理智。
滕不妄可以感覺,那個闖進他房間的人把燈移到角落處,聲響逐漸悄去,直到他有些不耐煩,聲音終至消失,一方寧靜恢復了。
例落的下床,他一眼就看見縮在角落的缽蘭。
她竟然抱著髒兮兮的被子睡覺,臉上也滿是污泥,這個笨蛋不會跑過大半個滕宅,就為了到他這裡吧?
他想起她是大路癡一個,就算天天要走的路也記不住,想來是很拚命才找到正確方向。
不靠手杖,他來到她跟前。
她就靠著燈睡,繡鞋跟白襪變了色,衣裳裙子也都是黃色的水跟泥。
「起來。」
「不要關我……不要……黑黑的……不要、不要,我沒做錯什麼,你們不可以這樣對我……」她囈語著,散亂的發半遮住她雪白的臉,顯得脆弱,白天的冷淡因為睡眠消去,無表情的臉柔和了不少。
「起來!」他不想讓她睡地板,也不可能讓在泥巴打過滾的人弄髒他的眼睛。
隱忍著連天的哈欠,缽蘭打開一條眼縫,口齒不清。「五爺。」
「你還知道我。」
「你來要回你的燈嗎?」揉揉眼睛,奇怪,身子很冷,她記得進來之前門窗都是緊閉著的。
他要那盞燈做什麼,腦袋不清楚的丫鬟!
「不是嗎?那就好。」缽蘭安了心,一個哈啾,兩個哈啾,冷的知覺鑽進骨子裡,讓她接連的打起噴嚏來,她下意識把濕透的薄被更往身上拉。
「你作惡夢!」她老遠跑來這裡打地鋪睡覺,就為了惡夢嗎?
「我習慣了……有燈亮亮的……就不怕了。」半夢半醒的她說得不清不楚。
「滕府沒有苛刻傭人的習慣,你的房間應該有蠟燭不是?」雖然說就寢時間點燈是一種浪費,宅子的安全也在考慮的範圍內,不過他記得接手這宅子後,有過一連串的改革措施,晚間一房一盞宮燈是被允許的。
「不能……有火。」她冷得牙齒打顫,又要分心回答滕不妄的問話,頭不聽話的疼了起來。
火字燒灼般的燙了她,她用力拍了拍臉頰,終於看清楚一直在她耳邊嗡嗡叫的噪音來源是誰。「五爺,對不起,把你吵起來。」
有火是什麼意思?看著她已經清醒過來,滕不妄知道他失去問話的最佳時機。
「既然你醒了,去把全身的髒換下來,別礙我的眼。」
「我……沒帶換洗的衣裳過來。」她不能先睡嗎?他的意思像只要她乾淨了,就可以留下來過夜,不用回去擔驚受怕。
「裡頭左邊最下層的衣櫃有我十幾歲穿的舊衣服,你先拿去穿,但是,明天一早你就要給我脫下來,不許穿出去招搖!」真是麻煩。
「我可以把燈帶走嗎?」她怕黑,那他呢?
「我又不是膽小鬼,快去!」鼻子都擤紅了還囉唆個沒完,哼!
「謝謝你。」露出靦腆又害羞的微笑,提著燈,她的臉展現空前的美麗。
美麗?該死!他居然覺得她美麗?!看起來要發病的人是他才對。
膝不妄重重的把身體丟回床上,心頭悶了。
第四章
夜很黑,黑得看不到五指,到處都是黏人的蜘蛛網,吱吱叫的老鼠也跑來跑去,她的腳還有身體各處被螞蟻咬得處處紅腫--
扭曲的人臉,發霉生斑的山水畫,斷了腿的羅漢,從巖壁切割下來的飛天……彷彿節節對著她逼近。
「不要……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沒有做錯事,錢不是我偷的……」
場景換了。
兩個普通身材的男人私語著。
「想不到她的功夫這麼強,田黃與牛油石一眼就分辨出真偽來。」
「爹要知道你花大筆銀子樓來假貨,又要挨罵惹氣生了。」
「都是那丫頭的錯,就是她,爹才沒把我們哥倆擺在眼裡。」摟來假貨是故意的,他手頭緊,本來想從中取利,賺點零頭,是那丫頭壞了他的事。
「說得是,幾日前爹也來查帳,害我捏了把冷汗。」他管的帳目查不得,一查就露餡了。
「不如,都賴給她吧,反正她也不是你我的親妹妹,女人能力太強不是好事。」
竊竊私語的聲音更低了,埋低的頭顱算計著……
「……我說了不是我,好黑好黑……不要啊……」
滕不妄瞪著因作惡夢滿身大汗的缽蘭,心情極端的惡劣。
心情差是,不能睡也是,一晚她囈語不斷,甚至還發起燒,是怎樣的夢境讓她睡不安穩?她,有著什麼樣的過去呢?
「五爺,要叫醒她嗎?」側立一邊的身形看得出來還是小孩。
「不必,去打盆水來。」他態度冷淡。
滕五言被他的冷漠刺傷,卻仍裝出堅強的神色。「是。」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再私自上這兒來!」
五言瞅了眼床上的缽蘭,眼露不平的神色。「我是你的侍衛,你的安全是我的責任。」
「我是需要侍衛,不是小鬼。」
滕不妄的坦白傷了他的心,他倔強的下巴無法控制的抽動著,氣憤的顏色不敢表現出來,只能握緊拳頭,這樣,他才不會因為情緒失控掉頭就走。
「我答應過娘,要照顧你……」沉默散了開來。
滕不妄不但沒有答話,甚至懶得看他一眼。
「你答應什麼跟我無關,出去。」良久,下了逐客令。
五言保持緘默,傾全力對抗滕不妄的霸道。他雖然沒有膽量再回嘴,卻消極的表示抗議。
「你……們在吵架……」迷糊中的缽蘭摸著陣陣發疼的額頭坐起來,打斷兩個人的對峙。
眼中的紅霧散去,她極力想扶住床柱,卻撞著了下巴。
痛痛痛……
滕不妄的身體動了下,五言看得出他想上前阻止缽蘭起床,然後,她身上那件寬大的舊衣引起他的高度注意。
她居然穿著五爺的衣服!
「耳缽蘭,該死的丫頭!」滕不妄才不管五言心中波濤洶湧,暴怒的吼叫嚇得窗外覓食的小鳥一散而光。
缽蘭一驚,下巴重複吻上床邊,她倏然睜開雙眼,低低的哀叫,不敢放聲。
「該死的你,不會叫人嗎?」
啊,焦距不好定住,但是如雷貫耳的聲音聽熟了,也知道要反應。「叫人……不用啊,缽蘭自己會起來。」
滕不妄被她的迷糊弄得七竅生煙,狠狠的轉過頭。「你還杵在這裡幹什麼?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再到這裡來!」
五言想不到自己在這節骨眼還會被吼,一張小臉青白交替,眼光十分狼狽,「我還會來!」留下話,他人走之前,不忘怒瞪了無辜的缽蘭一眼。
迷濛的眼睛接收了不明白的敵意,「他,我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