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窮,嫁進來時沒有什麼嫁妝,一切都是天鳥過幫忙發落的,現在送飯的丫頭就是當年的陪嫁。
有四個,梅蘭竹菊。
跟在小蘭後面的是梅竹菊三人。
今天,她們見到梔兒,不知為何竟一改以前馬虎的態度,用力的福了福。
放下竹籃,小蘭還未開口,其他的三個人已經迫不及待的用肩膀頂她。
「有什麼話就說。」梔兒是個寬大的主子,很少差遣她們做事。
耗去的青春不盡然是一無所獲的,譬如說心眼。
「夫人,是這樣的,二少夫人說她身邊的侍女笨手笨腳,想要梅蘭竹菊過去幫忙,讓我們幾個過來請示您。」
梔兒記得那個季家小姐嫁過來時,浩浩蕩蕩的陪嫁有三十幾個人,想來是這些丫頭嫌她呆板,想換主子。
她也乾脆。「她給你們一個月多少銀子?」
「沒有啦,要是夫人不肯,小蘭就照實稟報二夫人。」
呵呵,人善被人欺,這些丫頭也太不把她放在眼底了。
這些年她的無為而治大概寵壞她們了。
就因為看在身為同鄉更是善待她們,不料,人心不足蛇吞象,不對,對她們來說,應該叫做人往高處爬才對。
「我沒意見。」
四個丫頭以為目的達成,想也知道這個軟趴趴的夫人不會也不敢有什麼意見,竟放肆的把心中雀躍毫不保留的表現出來。
梔兒知道自己這個少奶奶很沒有地位,丫頭僕役們也老在背後嘲笑她,笑她是骨子裡帶窮,沒有富家少奶奶的架子,還有什麼人要是只有二兩一的命,就享不起七兩六的福之類的話。
人都帶賤嗎?非要當主子的擺臉色,非要主子不把自己當人看,極盡虐待,才會戰戰兢兢不敢放肆嗎?
給尊重不好?寧可讓自己為奴為婢,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些年狐狸莊的人口越來越多,天家就剩下天鳥過尚未娶親,大家雖然各有各的別院,但畢竟人多口雜,緋言流語怎麼都避免不了。
她不清楚,嘴巴用來吃飯填飽肚子很好,用來道人是非,是口業。
一開始,妯娌間還算客氣,等那千金小姐摸清楚她在天府裡什麼靠山都沒有;只是一個窮丫頭,對她,除了排斥,閒來無事就是一頓冷嘲熱諷。
這會兒,連陪嫁丫頭也偎到西瓜大的一邊去。
「謝謝夫人成全,那我們走了。」梅蘭竹菊等不及梔兒用過晚膳,跑了個精光。
望著空了的屋子,梔兒並不難過,她沒有把心種在這裡,不管誰對她好或不好,又能怎樣?
把七年的青春陪葬在這,應該夠還恩了。
把門閂上,她換上衣服。
上床後,摸著另一顆空冷的繡花枕頭,她含著若有所思的笑閉上眼,軟軟的睫毛如羽毛般熨貼著她的眼。
窗外飄進來含笑花香,梔兒默默想著,千山萬水重雲深,她那只跟她拜過堂的夫君今夜會在哪停泊?
這,不關她的事,天青鱗的影子模糊了。
這一晚,她夢到故鄉長滿野薑花的溪邊,成群結隊的螢火蟲總是在夏天的夜晚提著燈籠遊蕩。天氣熱得睡不著,因為小小的稻草床擠了七、八個孩子,每個都在發育,不是誰跨著她的肚子,就是另外一個屁股頂著她的臉,現在呢?摸著另一顆空冷的枕頭,她帶著模糊的苦笑閉上眼。
房子變大,她的心卻跟著空,荒蕪了。
以前,她跟弟弟妹妹們總是偷偷跑到溪岸看北斗七星,還有閃爍著一撮揚光明的小小螢火蟲,回家後,也不知道娘是不是長了三隻眼,每一回都被逮到地挨棍子,但是他們還是樂此不疲的玩。
她在縹緲的夢中笑得有如花開,淺淺的,似水溫柔。
她不知屋外的曇花受了露水催動,在更深了的夜裡緊閉的花苞驟然打開,濃郁的香氣飄進屋子,撩撥了梔兒放在水盆裡的鱗片,它本來棲息在水盆底部,安靜入眠,許是錯覺使然,花香經過時,它猛然的跳了一下,蕩漾一片漣漪又重新蹲入水中的剎那,似乎暴脹了一倍有餘。
夜,靜悄悄,什麼都沒發生過。
※ ※ ※
火焰是在她身邊數十尺的地方爆發的,她被突如其來的爆炸碎片砸了胳臂,幸好只是割破衣服,倒是轟然倒塌的屋舍比較駭人。
救火的,看熱鬧的,人群往這條街拚命擠來,街的另一頭停放好幾輛載滿貨物的馬車因為這場火過不去,只好靠邊停,這一停,加上人潮,就算把自已縮小也妄想過街,梔兒斷了「披荊斬棘」的主意,找了家茶樓歇腿。
她曉得自己斤兩,幫不上的人起碼做到不要妨礙救火。
然後,她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前前後後出入火場,一下背出來拐了腳的老婆婆,一下是尚在吃奶的娃兒。
看起來有些可笑,他竟然連木搖籃也一併帶出來。
那張被煙霧燻黑的臉,看起來有點眼熟,腳一瘸一瘸的,受了傷哩。
等她回過神來,官府的人已掌管一切,還用水驅走看熱鬧的人群。
結了帳,還是開店去才是正事。
「梔兒姑娘!是你,你到小店來怎麼沒有知會我一聲?」驚喜外加傾慕的聲音,有人忙從櫃檯裡跑出來。
要糟.進到不該來的店。
「王公子。」
「梔兒姑娘,我讓人泡茶,是今年的白毫烏龍。」想獻寶的心態昭然若揭。
「不了,我還要去開店,改日。」說有一列的男人等著追她並不是誇口,若非礙著她是狐狸莊大少夫人,大家只敢遠觀流口水,不然早就搶破頭了。
然而拒絕了前狼,準備出去的她,卻發現自己錯愕的跨不出後腳。
倒霉啊,今天是什麼日子,專遇不該遇的人。
要不是茶樓的櫃檯有匹等著她投懷送抱的大野狼,她肯定毫不考慮的鑽回去。
沒有時間哀嚎,幸好,茶樓內的小二哥經過,也顧不了他肩膀上的長巾擦了多少桌子,梔兒雙手合掌,用哀求的手勢商借,等不到他答應,一把將長巾蓋住自己的臉。
本來只有茶樓主人注意梔兒的存在,她使出這招欲蓋彌彰,反而吸引了不該有的目光。
被人群簇擁著的天青鱗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原來方纔的救火英雄就是他,鄉親父老欣賞他的見義勇為,又看他大方的把貨車上的衣食之類的東西分送給災戶,二話不說立刻曳著他來到茶樓,說是要請大夫來診治他被木塊砸傷的腿,他拗不過,腳不點地的被人硬是請了過來。
「喂,姑娘,你拿走了我擦桌子的抹布幹麼,還給我啦,我還要做生意呢。」小二哥百思不得其解。
「借我一下又不會死。」她粗聲粗氣的壓低嗓子,怕被認出來。
天青鱗停下了腳步。
要死了,他怎麼不動了。梔兒從抹布下面瞄到他那雙似乎經過長途跋涉而變得陳舊的鞋子,心裡開始緊張起來。
天青鱗疑惑的多看她一下。
那聲音似曾相識。
小二哥很不賣帳的把抹布從她頭上拉下來,「搞什麼,我還有忙不完的事要做,姑娘要是無聊請到別的地方去。」然而隨即他卻被梔兒秀麗無雙的容貌給看怔了眼。
「哦,對不住,姑娘要是喜歡,小的給您換條新的巾子。」
「不用了。」多話多錯,「你可以走了。」
救命福星走了,梔兒只好拉起長長的水袖掩面。
「這位姑娘……」跟陌生的女人攀談絕對不是他會做的事,可是,天青鱗卻踩著沉然的步子過來。
感覺上她很是熟悉。
「我快要暈了,好多男人,好臭!」她急中生智,裝做弱不禁風,捏著喉嚨造作得可怕。
「哎呀,大少爺,您的傷要緊,大夫來了呢。」手提藥箱的老大夫被人拖著來了。
梔兒鬆了口氣,一顆心慢慢放下。
天青鱗跨了兩步,回過頭要看她的背影,也不過幾步路的時間,她就被更多的人頭遮去蹤影。
趁亂摸出茶樓的梔兒片刻都不敢逗留,憋著氣,直看到繡花弄的布簾招牌才撫著柱子直喘氣。
昨夜心裡頭才掛著,怎地人就提前回來,要是讓他知道她天天往外跑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
記憶中的他總是在生氣,其餘,一片模糊。
說是這樣,為什麼她一眼就把他認出來?
想到這裡,她霍然站直,氣也不喘,眼皮也不跳了,接著拉起裙子,拼了命的朝著狐狸莊跑。
她真是笨吶,天青鱗回來了,她不在家,馬腳不露才怪。
梔兒用盡吃奶的力氣,在四肢快要解體之際,衝回大宅子的後門。
人要倒霉,就算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望著被鎖鏈纏了又纏的門環,梔兒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知道是哪個多事的人,竟然把她救命的後路斬斷,可惡到極點!
「需要我幫忙嗎?」路人的聲音好聽得跟天籟一樣。
梔兒忙不迭的點頭,沒心思去看路人的面目。
「姑娘需要我怎麼幫你?」
「你的背借我當梯子用,我要過牆。」時間一直過去,她瞪著絲毫不肯矮上一寸的圍牆,很想用力捶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