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把什麼都看在眼底,卻仍不吭聲。
他的耐力韌性比誰都強,這小女孩粗糙的「勾引」遊戲引起了他少許的興趣,橫豎他什麼都沒有,就時間最多。
「既然要我送你回家就帶路。」
「我家就是這兒,這裡就是我家。」小女孩順手一比。
眼前是幢日式舊平房,兩扇樸拙的原木門內綠木扶疏,花影繽紛,紫丁香、君影草、蝦夷透百合、粉紅玫瑰,還有許多他不知名的花草,多不勝數。
花多不足為奇,這裡的屋舍或多或少都是同樣的光景,詭異的是這地方的花根本不是按照季節開放的,譬如四月的紫丁香該開在冷冷的札幌,日高的君影草是六月花,而櫻梅早就過了花季。
這裡的花意盎然和他處光禿禿的光景一比較,委實怪得很。
走進門內,綠草的青澀味道混合著花泥的清涼整個包圍了詩人的毛細孔。
他有了那種回家的感覺。家,他的家曾是滿山遍野的綠,花香鳥語,有那一瞬間的錯愕,他彷彿回到千百年前的比翼山。
「爹,你喜歡這裡對不對?」她用的是不確定語句,那急切的口吻露出她渴望獲得認同的感覺。
「這裡——很好,」他瞅了她驟然發光的小臉,「不過,我不是你爸爸,別再這麼叫我了。」
「那麼,你會住下來了?」她在意的是這件事。
他搖頭。這小娃兒腦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竟拉個陌生的過路人強力推銷自己的房子……真是!
「為什麼?」她垮下小小的臉蛋,眼眶水災氾濫,我就知道沒有人要我,爺爺奶奶沒有了,娘也不見了,現在,連爹都不要我了,與其沒人要我,倒不如去做壞小孩好了……」
她的台詞濫得宛如三流連續劇,詩人盯著她垂掛在眼睫的澄澈淚珠,惻隱之情被撩撥了。雖然他不是很能明白自己為何對這小孩一點抵抗力都沒有——追根究底是他不願抵抗。
他蹲下,面對她:「你的眼淚,有點廉價,為什麼非要我在這裡住下不可?」
她立刻臉紅了,一雙含淚的眸子眨巴眨巴合了下來,有些靦腆:「這屋子這麼大,嫣兒一個人住會害怕。」
男人不是都有「憐香惜玉」的心,動之以情他應該會心軟吧!?嫣兒在心裡算計著。
「家人呢?」他幾乎要信了她的話。一個陌生人在庭園說了好半晌的話,屋內真要有人,不早衝出來了。
「嫣兒只有一個人。」她嘴一扁,眼看水龍頭的閥門就要潰堤。
這叫巧嫣的娃兒顯然也把他當成腦容量只有橘子般大小的笨蛋,就憑一面之詞就要他相信她,她實在太天真了。
樓巧嫣表情不變,腦子可轉得比風車還快,她明白自己使出渾身解數表演的演技顯然不夠爐火純青,只要看著她爹臉上的木然表情就能揣出幾分心思來。
她滴溜溜的眼拚命地轉。
哈!有了。真是老天爺幫忙,援兵來也。
鬼靈精怪的她由眼角掃到四條來意不善的身影疾射到跟前。
她才把小嘴打開打算警告詩人,豈料他宛如背後長了眼般霍然站起,旋身面對四個未偷襲就露餡的彪形大漢。
「去找地方躲起來。」腥風血雨不適合小孩子。
「那怎麼成——」連抗議的機會都不給,她已經接到詩人嚴厲的睨眼了。
她偷伸舌頭,原來她還以為自己的爹溫吞沒個性,看來是走眼了。
可是,要她躲起來,這些人不就喪失了利用價值。樓巧嫣皺起粉撲撲的臉苦惱起來。
就在她猶豫不決的當兒,四個矯健的人一字排開來,手上的手槍說明了來意。
詩人不露痕跡地將樓巧嫣撥到身後。
為首的男人是那種讓人一看就感覺非常舒服的男子,乾淨的氣質給人好感,其餘三人各有丰采,但不若頭一人醒目。
四人一看就是手腳利落的練家子,他們也不掩江湖味,大咧咧地彰顯屬於他們會社的標記。
或是衣服刺繡,或是項鏈,或是鑰匙圈都有一隻騰躍生動的獅子。
他們四人就是「唐獅子株式會社」的四大金剛,昂流史雅是四人之首。
「你們來得好快!」詩人打破岑寂。
「原來你心裡早有數。」一口行雲流水的意大利語出自昂流史雅的口中。
「你的話,我不懂。」
「明人面前不說假話,樓羿,你的光明磊落呢?這和聞名意大利赤蛇組織規矩不合吧!」他一出口全是冷嘲熱諷。
赤色響尾蛇和一般黑色組織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它的行事完全是公開的,饒是它想併購你手下的財產,它也不會暗著來,說它肆無忌憚目中無律法也行,因為它的勢力權位早就凌駕意大利及半個希臘的政治金融,就連羅馬教廷也以它為馬首是瞻。
「副總長,大鍋飯裡不免也有爛屎,他擺明了裝蒜我們幹嗎廢話,先抓下他再說。」個性最躁的同一重藏十指格格作響,眼露凶光。
昂流史雅作勢要他稍安勿躁:「我們要抓他該有令他心服口服的理由證據,否則我們和不入流的堂口幫派有什麼分別?」
岡一重藏懾於他的權威而噤聲下來,但是燃火的眼仍熊熊燒著。
「我們握有確切的證據,日前會社的爆炸你涉嫌最深,整個會社只有你是外人,我們四人奉刑部的命令來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昂流史雅雖然咄咄逼人,口氣中仍有一定的恭敬。
那一場商談他也在場,無端的爆炸一響起,安裝在唐獅子座下的炸彈立刻把他們的總長炸得屍骨無存,所有會社的人都有在場證明,因此所有的不利箭頭全部指向爆炸後就消失不見的詩人身上。
「不錯!我們要你血祭總長,以慰他在天之靈和釋平全部弟兄的忿懣。」岡一重藏出示胳臂上的白花,沉厲的表情有抹嗜血的黯光。
覷著同一重藏,詩人無表情的眼掠過一線閃光:「對於唐總的遭遇我很遺憾。」當初他也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爆炸裡,如今想起來,其中的確有許多不合情理的地方。
「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敢做就要敢當,別以為死不承認我們就會與你甘休。」岡一重藏完全無視昂流史雅的不悅,擺明了非將詩人置之死地不可。
詩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口氣似有所指:「不錯,貓哭耗子是真有其人,只是——」他深邃的眼梭巡眾人,而後鎖定昂流史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每人但憑一張嘴,別讓『真實』蒙蔽了你的心眼。」
「你胡說八道個什麼勁!」岡一重藏朝他身邊二人一送眼色,準備開火了。
昂流史雅有些驚疑不定,他低喝:「不要一意孤行壞了大事。」
岡一重藏陰惻惻垮下臉,倏然變瞼:「副總長,你一開始就反對這項抓人計劃,現在又百般維護這傢伙,你不會是想窩裡反……總長的身亡你不會也參了一腳吧?!」
他陣前倒戈,反將昂流史雅一軍。
昂流史雅怒氣橫生:「住口!不要在外人面前把會社的名譽丟光了!」他竟敢含血噴人!
他們四人原來就各行其事,唐獅子還在時總算也相安無事,不過幾天,齟齬事件多得幾乎要反目成仇了。
「兄弟們,上!」岡一重藏索性挾權登高一呼。
子彈瘋狂地掃射。
樓巧嫣只覺流彈疾射的聲音掃得她耳膜發疼,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她的身子被詩人夾著飛騰起來。
「哇!爹爹好厲害!」百忙中她還不忘拍手「以茲鼓勵」將她送至安全地點的詩人。
詩人低頭迎向她亮晶晶的瞳孔,他知道自己喜歡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了。
槍林彈雨中他動作快於驟雨旋風、流星趕月。在撲往櫻花樹幹的分叉處之前,他看見了一隻銀線繡花鞋正隱沒於綠葉之中。
看來覬覦他的人馬還兵分好幾路。
電光石火間,他準備先打發四大金剛再說。
如回燕穿簾,詩人在四大金剛仍手忙腳亂的當兒又回到原地。
他行事向來低調卻不代表懦弱得打不還手,所為與不為在他拿捏的尺度中皆存乎於心,只要下定決心,定是速戰速決。
避過亂彈,他掏出一隻形狀怪異的手槍,扳機一扣,一股龐大的冷流接觸到空氣幻成結晶,著彈點周圍的水蒸氣瞬間結凍,不到一秒的時間四大金剛已凍成了冰柱。
「爹爹,你好神勇,嫣兒好愛你喔!」大局甫定,不安於「樹」的樓巧嫣又迫不及待跳下來,一下便跳進詩人的懷中。
詩人忙著托住她輕盈的身子,又怕冷硬的槍傷了她,一時有些慌亂:「下次不可以這樣,從樹上跳下來多危險。」
雖然挨罵,樓巧嫣還是一臉詭計多端的笑:「反正你不會讓我受傷的。」
這小鬼似乎吃定他了,詩人歎息,很自然地將她一手托住:「別吵,等我處理完這件事再跟你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