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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陳毓華

  她微笑:「你的眉毛看起來不像被火燒過的樣子。」

  天香百合啼笑皆非:「都這節骨眼了,小姐還尋我開心…」

  放下鏟子:「到底什麼事讓你急成這樣?」天香百合是那種就算天塌下她還要考慮逃難時該穿什麼衣著才不會失禮的女人,看見她的倉皇失措是很稀奇的鏡頭。

  「渡邊少爺來提親了。」

  「哦!」她不知道自己平淡的表情看在天香百合眼中會怎麼想,可是在她感覺天空中的雲似乎變成了陰霾。

  「小姐,這是天大的喜事呢!」雖然她不是頂中意凌厲霸氣的渡邊,但他又優秀異常,她似乎沒選擇的餘地。

  「是嗎?」她的心情或者和天香百合相左,聽著她喜悅和按捺不住的高亢聲調,她的心仍在原來的地方,一點也沒有雀躍的感覺。

  天香百合終於發現瀧宮戀太過冷淡的反應,一般人不都該有些不尋常的表示,譬如害羞、臉紅什麼的,她小姐的表情橫看豎看就和歡喜扯不上一點邊;「小姐,渡邊少爺還在廳裡候著哩!」

  瀧宮戀微昂起頭來,一瞬間,可有可無的眼光被溫室矮牆外的人影吸引了去,再也無法動彈。

  儘管他的穿著還是那麼隨意,她卻覺得他耀眼萬分。

  不受控制地,她筆直向那個人走去。

  矮牆內是一道堅固的推門,瀧宮戀對天香百合的叫聲充耳不聞,豁出去似的推開相隔兩人的門。

  他就倚在巷子的另一堵牆上,一隻腿可有可無地抵著牆面,雙眼炯炯地盯著由小門內出現的瀧宮戀。

  幾乎打她走進溫室起,他就杵在這裡了,詩人一直想不透心裡那股綿密的眷戀從何而來。

  她會是他相思的終點站嗎?

  當他走出瀧宮家門時,心口那永遠無法饜足的思念,伴隨著他遠離的步伐又兇猛起來——他一度以為痊癒的狂渴又復甦了。

  於是他回來,回來確定自己的心意。

  一見到她,由靈魂深處便湧起了某種令他無限懷念的東西,老天,他好像離開她一千年那麼久!

  他無言地伸出手。

  瀧宮戀乍然見到他那深邃的眼眸,心中僅餘的猶豫頓時一掃而空。

  她不想讓兩人的邂逅變成回憶,她希望在活著的時候擁有他。

  一步步地走向詩人,她的每一步都虔誠無比,那短短的路彷彿通向聖堂。

  只差那麼一點,她伸長的藕臂就足夠碰觸到他溫暖的指尖……

  「小……姐!」天香百合緊抓著自己的下襟,沙啞地呼喊。

  瀧宮戀回眸一笑。

  天香百合的眼湧起了淚霧。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笑法的小姐,彷彿這短短的幾步路是她通往天堂的步道。她內心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第三者的驟然出現像記悶雷,打得所有人都暫時停止了後續的動作。

  「跟著他,你的幸福永遠都不會降臨的!」

  渡邊圭吾以天神之姿穿過天香百合,直抵瀧宮戀面前。

  他的眼光和詩人交會,瞳中的火炬驀然點亮。

  「圭吾……」瀧宮戀囁嚅地喊,煥發光暈的小臉有些失色。

  渡邊圭吾將她往身邊一拉,滿眼俱是霸氣:「不管你是誰,她永遠都不會是你的。」

  詩人無視他迫人的凌厲,眼睫眉梢仍是那抹近乎痛楚的平靜,他放下抵著牆的腳,腰桿挺直:「在你的宣言裡可有她的意思?」

  他說來不輕不重,卻字字見痕。

  渡邊圭吾瞟了眼半垂眼睫的瀧宮戀:「我所決定的一切都是以她為出發點,豈是淺薄的好壞能作區別!」

  「你是個自信滿滿的男人。」詩人鮮少以貌取人,但是他不由得要承認渡邊圭吾是百中選一的那種男人,就像他身上穿的三宅一生,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穿那樣的西裝,而他就是那能將衣著融入自己肢體語言的人。

  「我愛了她快三十年,雖然錯失了許多告白的機會,但是戀還是我的。」

  「三十年的愛情和一天有什麼不一樣?愛上就是愛上了。三十年和一天的心意是一樣的。」詩人的微笑中包藏著過人的凜色。

  渡邊圭吾寒光一閃,手指格格作響:「你憑什麼這麼說?打高空的話誰不會講,你一個三餐不繼的流浪漢根本沒資格戀愛,你有能力給她豐碩無缺的衣食生活,保證她不受風吹雨打?在我看來你一樣也做不到。」

  「你以為她要的是那種膚淺的東西?」

  一直斂眉低目的瀧宮戀因為這句話而抬起了螓首,雙眸蒙著薄亮的水氣。

  渡邊圭吾在兩人之間來回逡視。他有些驚懼,自己向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自信到了這男人跟前就像泥牛人海,瞬間化為無形。

  他不嗔不怒,如鏡的表情令人摸不透深淺。

  專製冷歷的人或許容易懾服人心,而不慍不火的人起初看似無害,實則像能穿石的水,以笑睨紅塵的姿態徐緩滲透,那才是最可怕的。

  這就是渡邊對詩人的印象。

  這一會兒,他知道自己遇上有史以來最可怖的對手;「我的愛情或許膚淺,但是你敢否認它不是最真實的?」

  詩人以一種可憫又可憐的眼光瞅他。

  他轉身踅足,打算走開。

  人有百千萬種,這男人最是不通氣的那類人,詩人不願多浪費口舌。

  他一開步走,瀧宮戀馬上緊張地攢緊十指。

  「不要……」走!

  他難道就這樣棄她而去?

  詩人連回眸也不曾。

  「你還沒作好跟我走的準備。」

  「我……」她的聲音像被人揍了一拳似的,「起碼……讓我知道你的名字。」

  詩人邁動長腿,彷彿沒聽到她婉轉的要求。

  倉皇的淚竄進瀧宮戀淨白的瞳,指甲幾乎掐進肉中:「求你。」

  良久,風中飄來他清淡依舊的聲音:「樓羿——我的名字。」

  瀧宮戀一怔,有什麼自她的喉嚨逸了出來。「羿郎……」

  第三章

  這條巷子,家家戶戶都擁有東京人夢寐以求的庭院和平房,就連空氣也多了分清淨。

  「喂喂喂,他來了,你消失吧!」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翹首盼向巷道中心,一面趕蚊子似的驅逐身後的少女。

  「你——有把握搞定他?」盤扣緞衫、翠綠襖,焰金色的寬口褲,一束烏亮麻花辮的少女,語氣中充滿不信任的質疑。

  「你等著看不就知道,哪來步裡叭嗦的嘮叨,快走呀你。」小女孩的手揮動得更快,差不多要跳起來攆人了。

  少女一副不予計較的表情:「別露了馬腳,知道嗎?」

  「是,祖奶奶的奶奶。」小女孩更不耐煩了,只差沒跺腳。

  少女聳聳肩,眼一花,輕盈的身影蒸發似的不見了,只有高茂的櫻花樹上露出一對滴溜大眼來。

  小女孩眼看目標已經接近,炮彈似的身子毫無預警地撞上詩人的大腿——其實依照她原來的預估是該跳進他的懷抱,誰知她什麼都算計好了,就獨獨漏了身高這一樣。

  膠著的心緒淡淡甦醒,詩人俯視小腿肚上的「無尾熊」:「這樣,好玩嗎?」

  「爹!」衝著他,小孩兒親親熱熱地笑開,露出可愛的虎牙和酒渦。

  「你在辦家家酒?」爹?多陳腐的稱呼,都什麼時代了!

  詩人懶得動上一動,也不打算驅逐她。

  她膚色白皙得像新剝的鮮菱,小虎牙和古靈精怪的大眼有些似曾相識。寶紅短褂,寬口褲,腳蹬虎頭鞋,烏溜的發綁成兩個可愛的髻,發尾由髻心旋放出來,在空中蕩呀蕩的,實在可愛得不得了。

  這打扮就像古畫中走出來的仙童,但,這裡是日本吶!

  「誰玩那種乏味的玩藝兒!」她揚著水汪汪的瞳,小嘴邊帶著不屑。

  詩人不由莞爾。好個人小鬼大的小鬼:「你是哪家的小孩?該回家去了。」

  她那口流利的中文,想來是旅日華僑的小孩,雖然她那身打扮復古了些,卻一點也無損她的精怪調皮相。

  他喜歡這個小孩。

  這笑起來像嬰兒一樣美麗的娃娃如沁人心脾的小花,為他荒涼的心種入了什麼——那感覺像親人。

  「好。」她也爽快,鬆開緊抱他大腿的四肢朝他伸出小手。

  「難不成要我送你回去?」現在的小孩都這麼食髓知味?

  「沒錯!」她等不及詩人伸手,自動自發把胖胖的小手塞進他的掌心,露出詭譎的笑容來。

  「我還有事。」

  「你在找落腳處對不?」她壓根兒不想放過他。

  詩人一凜。

  她的笑容太不經掩飾了,像吞了金絲雀的貓,只差沒打嗝而已。

  「你知道?」

  「當然,只要有關你的事,我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她志得意滿、叉著腰的樣子有幾許大人神態。

  「笨!」她語聲剛落,流動的空氣中忽然飄來似有還無的哀歎聲。

  詩人平靜無波的眼乍然掀起警訊,他緩緩地偏頭,目光調向那棵沙沙作響的櫻花樹。

  他不招搖,行事一向低調,那是天性使然,除非必要,他變色龍的外衣會一直維持著無害的顏色。

  小女孩驚疑不定地盯著詩人緩緩放平的眉頭,悄悄吁出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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