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是褐色的,介於黑和灰之間,猛一看像深不見底的潭。
「怎麼?嚇傻了!」從來不會有人愛看他的眼,是害怕,也是不敢。而她,看了再看,是挑釁嗎?
他立刻否決了。她那澄澈的大眼睛或許好奇,或許懷疑,卻不見惡意。
「我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容人的器量,聽不進任何建言,不過是個昏君,是人民百姓的不幸。」
「很好。」他的眼神莫測高深。
平凡在他的注視下亂了呼吸。這人,他的邪不在眼,不在眉,是充斥全身的氣勢,他可放可收,古怪之至。
「你就留下。」他斜視獨孤吹雲,「至於你,滾出朕的宮殿。」
獨孤吹雲走近平凡,他有絲遲疑,認真問她:「或者,我不該把你留在這裡。」那感覺像羊入虎口。
「他是你弟弟不是嗎?」
他點頭。
「你是這麼好的人,我願意相信他不會壞到哪裡去,再說,最糟的情況我都已經碰過,沒有什麼能再打倒我的,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她清楚他為她做了什麼,其實,他可以隨便安置她,但是他花了心思送她來到這裡,不管未來是什麼,她都不能辜負他。
好個堅韌的女孩,善良而溫暖。他多希望獨孤胤能察覺她的優點。
「我把這個留給你,如果真遇上沒法解決的事,托人帶回來,我會趕來。」他由頸部拿下一串獸牙鏈子交給平凡。
「謝謝。」這樣就要分開了嗎?收攏五指,孤單彷徨和被拋棄的苦澀悉數湧上心頭。
她知道自己沒有哭的權利,掉淚,只是為難了別人和自己,何苦來哉。
☆ ☆ ☆
沉默地跟在獨孤胤背後,平凡攢著獨孤吹雲給的獸牙項鏈,當成至寶地放在胸口。
這大得像迷宮的殿堂大過瑰麗堂皇,教她看得只有咋舌的分。
「丟掉!」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平凡一大跳。
「啊!」
他座下的輪椅好像長了腿,冷不防抵在她漫不經心的跟前。
「把你手上那個礙眼的玩藝兒丟掉。」
「不要。」她直覺的反應,手肱一彎藏到背後。
他直搗黃龍,冷酷絕情:「兩條路:一,丟掉那個廢物;二,帶著它滾出我的地盤。」
這個人說話向來不算話嗎?他明明才答應過吹雲大哥,一轉眼,為了一條鏈子就能顛覆自己的承諾,他真的是一國之君嗎?
「請告訴我出去的路。」他是一隻陰沉可怖的老虎,她沒有信心在這種環境待下去,不如順籐摘瓜乘機離開。但是她剛剛才說了大話,轉眼食言實在說不過去。
她想不到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電光石火間,只感覺自己的身子被倒栽蔥地提起,獸牙鏈便脫離了她的手心。在被奪取的霎時間,因為他的粗暴,尖銳的獸牙劃破了她的手心。
「每個人都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我,就連你也是!休想!除非死,我不會讓你離開的。」他鄙棄地將鏈子往地上擲,手勁之大,使鏈條一著地便四散滾落。
「你……」平凡怒不可遏,完全沒把他的話聽人耳。
他目的達成,將她像破娃娃般拋到雲石鋪設的地方。
「好痛!」她身上沒幾兩肉,完全沒有緩衝力量地跌在堅不可破的地板上。
曇花一現的愧色掠過獨孤胤的眼。
「這就是反抗我的下場。」他拋下一塊冷冰冰的東西在她裙兜裡。
她痛得睜不開眼,哪還有餘暇分心其他,那只迸射金色光華的龍鐲兜轉半圈後安分地伏在她大腿上。
「燕奴。」他低吼。
原先消失的巨人無聲息地出現。「王。」
「給她一個寢宮。下去!」他的厭煩再明白不過。
燕奴是他的更衣僕和隨從,更是死士,他負責品嚐獨孤胤每一道食物,以防有叛軍在其中下毒。
「是。」當他的皇上不悅時,就算心中有再多疑問,還是先保留的好,身先士卒會死得很難看,這認知,他向來拿捏得很妥當。
一個怎麼看都不起眼的女孩居然被恩賜一幢寢宮,只是寢宮仍有五等級的分別,他該怎麼安置她才好?
「你,能動嗎?」她好像跌得不輕。
平凡點頭,雙膝鋪展開,準備站起,那只龍鐲便落入燕奴睜大的眼睛。
該把她安置在哪一座寢宮,他明白了。
☆ ☆ ☆
走過無數的長廊和回殿,平凡如履薄冰地踩在磨光花斑石地面上,又經過幾道漢白玉門,終於走進寬闊無比的寢宮。它的地面和牆面全是白膩光潤的玉石砌成的,數不清的金絲圓桶木,香氣襲人。
偌大的寢宮只放張碩大駭人的漢白玉床,由天頂垂下的重重幃幕被銀鉤束縛著,其餘散置的便是無數的枕墊。
「好漂亮的天井。」她抬頭,發現整個寢殿的光線從何而來。
一方複式的天井開在寢宮的最中央,它汲取了自然的光量,又因為設計成放射狀的幅射層次,減少陽光直接接觸的灼熱。
「就請小姐在這裡休憩。」燕奴把人帶到,就要離開。
這裡的確是休息的好地方,它什麼都沒有,只有張他們全家人一起睡都還綽綽有餘的大床。
「謝謝。」她福了福。
燕奴帶著訝異:「小姐不要這麼多禮,燕奴受不起。」他瞄瞄她不經意握在手上的龍鐲。
平凡對他微微一笑。
這裡的人似乎不全是獨孤胤那種難以相處的人,或許她會習慣這裡才對。
燕奴漲紅了臉。他知道自己長得太高太大,容貌又生得難看,絕少有女子敢多瞧他一眼,她居然對他面露微笑……太過難以置信使他一流的反應忽然有了障礙,他悶聲不響地退出去,連一向引以為傲的宮廷禮節都忘記了。
平凡根本不懂所謂的宮廷禮節,對燕奴的反應也不以為忤。
她環顧這空曠的「寢宮」,茫茫的肅白,標示絕無妥協的性格,太清冷了。雖然她那矮小的家沒幾樣能見人的傢俱,但那木材的暖意也好過這裡。
多想有什麼用,那個家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真的累了。幾天長途的跋涉,乍冷還暖的氣候,又有剛剛血淋淋的「見面禮」,她沒來得及摸摸看床上的絲被是不是像看起來那麼柔軟,頭一沾枕就昏睡了過去。
☆ ☆ ☆
燕奴還沒走回排定宮就看見一疊奏折被丟出門外,連帶兩個文武宮也狼狽地匍匐告退。
擎天將軍。滿朝文武裡最強悍的反對派,為反對而反對,為他所堅持而堅持,在他的皇上即位八年後,他還是不諱言地要求迎回遜帝,也就是獨孤吹雲,看他氣急敗壞離開的模樣肯定又是鎩羽而歸了。
他還真挑對了時候回來!燕奴喉嚨發苦。
「王。」御書房裡一片狼藉。
他擊掌,要命人進來整頓。
「不必。」獨孤胤狂亂的黑髮散在額前,猛鷙的陰沉更添幾分。
「他心情很差哦,我建議你還是出去的好。」御書房的一角傳出好聽的男中音,似笑非笑。
他頭戴玉冠,金臂環、銀指環,身穿光彩如水瀲灩生輝的絲袍,又面紅齒白,一副風流倜儻的翩翩公子模樣。
藍非,別號胭脂龍,群龍之四。
「藍公子。」燕奴清楚自己的武功不如他,對於方才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一點都不歉疚。
藍非把玩著玉壺春:「許久不見,掐住你的脖子還是擠不出兩句話來。」
燕奴索性連話都省略了。
「誰請你來的?」獨孤胤絕對權威的眼神輕輕掃向藍非。
「我路過嘛。」他的笑臉掛得很是牢靠。獨孤胤的鷙猛深沉居群龍之冠,有些時候連他都會怕。可是受人托就要盡人事,萬一賴不下,離開是最終極的目標。
「這裡不歡迎你。」他下逐客令。
「耶?」發出驚歎的是藍非,他對手裡的玉壺春失去了興趣,「吹雲來你也沒這麼不近人情啊!何況我們多年不見,我都有心來看你了,你居然攆我走,死沒良心的!」
燕奴吸氣。也只有藍非敢在他的皇上面前裝瘋賣傻,不過,下場通常也沒好過就對了。
他來得早,該看見的他一幕都沒少。
「燕奴,把他丟出去。」獨孤胤的聲音輕緩,明白他的人卻清楚他的話只要出口便是命令。
藍非垮下漂亮的俊臉,咕噥:「暴君!」
獨孤胤丟以生吞活剝的一眼,他立刻打了個冷顫。
「那娃兒罵你昏君你都沒對她怎樣,怎麼我隨口說說你就這麼大反應?不公平!」
「你再逞口舌之能,我不介意讓司禮太監帶你到閹割房去。」
哇!「你威脅人。」
「藍公子,您忘了咱們皇上從不威脅誰,他是認真的。」燕奴很好心地說。
藍非瞪他,這點,他再清楚不過,而且絕不逾越挑釁。
「那麼,瞧一眼那娃娃,不當罪該萬死吧?」
獨孤胤向來清心寡慾,後宮佳麗他從沒看重過誰,就他看過的,來來去去也就幾個偶爾侍寢的貴妃,不見新面孔,還真守舊得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