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無聲無息地扣上門走人,但是,不由自主的腳步卻走進去,為紅綾蓋上被子。
「媽媽。」暗夜中摸索到溫暖的觸感,紅綾立刻抓住再也不放,僵硬緊張的身子自然地靠了過來,想尋求慰藉。
「搞什麼……」從來沒跟女人接近過的火觴下意識想甩掉那只黏上來的手。
但驚訝讓他的動作定住,他發現她的手非常柔軟,像蒸熟的羊羹,不,更接近抹上一層油的栗子糕。
去!他的腦子裡居然都是吃食。
才這麼一遲疑,紅綾微涼的身體已經蜷縮在他的懷裡,小小的頭顱把他的大腿當枕頭,尋到令她感覺舒服的位署以後,雙手攬著火觴的腰,呼吸逐漸平穩的睡著了。
「你可好了。」他怎麼脫身?接著一股酸味竄入他的鼻端,「拜託!」她究竟幾天沒洗澡了?
不只是她,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去,原來他們兩人都一樣累壞了。
從日光城到這裡,又是船又是飛機,還有顛得人屁股發疼的車,就是缺乏讓人通體舒暢的熱水澡讓他洗去一身疲憊。
濃濃的睡意襲來,反正他一個人也睡不著,在異鄉的第一晚,與其抱冷枕頭失眠,兩人擠一張床還溫暖些。
把紅綾挪到一邊,隔著被,火觴手牽著她的手進入了夢鄉。
第二章
裡外逛了一圈,火觴大致瞭解自己即將住下來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濟南是個具有得天獨厚自然條件的城市,由於特殊的地質構造、地形和氣候,擁有的泉水之多,流量之大,在其他城市非常罕見,所以才有「泉城」這樣的美稱。
《老殘遊記》一書裡也說過濟南家家泉水,處處垂楊,火觴發現回家後院也有一小潭水氣碧綠,霧靄縹緲的泉水,就算在零下不知道幾度的這種天氣裡,它還是保持在十八度。
「原來你在這裡,害我找不到。」細軟輕潤的嗓音穿破雲霧繚繞的水面抵達火觴的耳朵。
紅綾提著跟她身高體重不成比例的大茶壺蹲在泉水的另一邊汲水,黑亮的長髮系成兩條可笑的辮子,顯然她綁辮子的功夫是今天才開始學的,把它弄得像掃把的同宗,倒是合身的藍色校服和腳踝上的白襪很吸引人,他也注意到她手臂上戴著孝。
白淨的氣質,嬌弱的娃娃體型,誰見了她那我見猶憐的模樣,愛心肯定氾濫得一發不可收拾。
「很棒吧,這是我家的芝徑泉,全濟南最好喝的泉水!」她的口氣有著難抑的自傲。
火觴如木雕的人般站在高處,不說一句話。
看他還是身穿昨兒個的寶藍背心,紅綾悄悄攢了下如黛的眉毛。
這種天候,就算耐冷的濟南人也都會喝盅暖肚腸的湯才出門幹活,小狗小貓也知道要找溫暖的煙囪避寒,他卻一早待在泉邊,不說不笑,甚至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有些難懂,會不會是想家,像她想爹娘一樣?
單純的她不知道怨恨一樣會腐蝕小孩的心靈,只能勉強地為火觴的態度找出這個理由。
「回屋子裡吧,這裡很冷,我泡茶給你祛寒。」朝著一動也不動的火觴招手後,她試圖提起那隻銀色大茶壺。
火觴越過泉水邊的大石頭,靜默地跟著她,仍什麼也不說。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灑掉一大半水的茶壺終於上了終年火苗不熄的爐子。
火觴托著下巴,眼神無聊地跟著紅綾被水濡濕的黑皮鞋奔走。
半晌後,水壺發出嗚嗚的聲響,水蒸氣瀰漫了他的眼睛。
紅綾墊著乾淨的抹布,將沸騰的水注入骨瓷茶具中。
瞧著那樓水柱,火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常年武裝的雙眼隨著那股暖流被注進難解的溫柔。
他突然渴望起茶水的甘美。
「這是莫干的黃芽,雖然比不上西湖的龍井,但是空腹喝這個比較不傷胃。我知道喝茶不能填飽肚子,不過,你將就一下,晚上我會買晚餐回來的。」帶著歉疚的神情,紅綾將色澤嫩黃的黃芽送到火觴面前。
原來,茶也可以當飯吃。火觴想笑。
聞著清香,他慢慢的喝掉平生的第一餐「茶」。
她泡的茶居然不賴。
「還可以吧?」她渴望的美眸緊盯著火觴的唇。奇怪,她的心忽然不規律的跳起來,而且跳得好劇烈,是不是餓過頭的關係?
明知道這麼想有點愚蠢,可是一下子紅綾也想不出這究竟為什麼。
「差強人意。」他頭一點,說不出讚美的話。
「那就好。」過關!
火觴被她一半稚氣、一半絕美的笑靨吸引,囫圇吞嚥,差點讓熱茶燙了喉嚨。
「好了,你把這件衣服換下來,我們一起上學。」她小巧的手掌抓著一件寬大的襯衫和棉襖。
「上學?」誰要去那種讓人智力退化的地方?還有,誰也別想叫他穿那種衣服!
「對啊,喪假已經請完,我今天要恢復正常上課,要不然功課會趕不上同班同學。」
「你的成績很爛?」
紅綾低下頭有點赧然,「數理不太好,其他的應該沒有問題。」
「是該去上課。」
「那你把衣服換下來吧,它……是有點老氣,不過,你不能要求我爸那種年紀的人有什麼新潮的衣服,也許下課後我們可以上街去買幾件你看得順眼的衣服。」
他就那一件行李,紅綾不敢巴望裡頭會有適合這種天氣的衣服。
顯然他有一個失職的母親。
「我不冷。」火觴皺眉,有些懊惱。她又不是他的誰,他何必有問必答!
「你要是生病,我會很傷腦筋的。」
「你當自己是誰,什麼都管!」他又不是沒有行為能力的小孩,需要她照料到無微不至的地步嗎?雞婆!
「我是你的姨婆。」紅綾接得理直氣壯。
火觴忽地站起來。
紅綾不禁退了好幾步。他發脾氣的時候挺嚇人的,昨天到今天就兩次了,看起來她這甥孫的脾氣不只不太好,是很不好。
「起碼……一件外套不能少。」她想,討價還價是必要的,一下就戰死沙場太難看了。
「囉唆。」挑起那件鐵灰色的棉襖,火觴算是讓步了,他提步走向房間。
吁!紅綾拍拍胸脯,嘴角露出笑意。
「謝謝你為我爹娘上香。」她的聲音追上火觴的腳步。
他的背僵了下,迅速走開。
每天清晨替過世的爹娘上香是她的例行事,今天,卻有個人為她做了這件很重要的事。
他雖然傲慢得像個天神,內心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
☆ ☆ ☆
為了讓火觴入學,紅綾差點跑斷一雙嬌弱的腿。
別說火觴沒上學的意願,就連學校也不怎麼歡迎沒背景的空降部隊。
他提不出所有的相關資料也就罷了,態度又沒有學生該有的恭敬,而且最重要的學費問題沒著落,事情一談不攏,立刻吊兒郎當走人,把本來就專制的校長惹得板起老臉。
「哎呀,你這種態度很不應該你知道嗎?校長是那麼德高望重的人,你得罪她,以後怎麼在學校生活?」紅綾喘著氣追來,他的兩步就是她的好幾步,眼一眨,已經走出校長室來到濃林綠蔭的校園。
火觴對她的數落充耳不聞。
他們的追逐在保守的校園立刻引起注意的目光。紅綾紅了臉,卻更怕把火觴追丟,只好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低著頭,緊跟著他穿球鞋的大腳。
「我說……你停一停好不好?我快走不動了。」
「走不動就回去上你的課,別來煩我!」火觴倏地停了下來。
是誰說他要來上學的,跟著來是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幢陰沉沉的宅子裡,要讀書,八百年前在日光城他就完成大學的學業,又不是腦子壞了,來這裡自找罪受。
以前卯起勁來讀書是為了賭一口氣,現在,他們那些人離他幾百個光年遠,誰也別想叫他多把一個白紙黑字塞進腦子裡。
他有他想做的事,那些事跟誰都無關。
「我對你有責任,不能拋下你。」扶著樹幹,紅綾慢慢讓氣息平緩,她天生身子骨就不好,雖然爹娘用心幫她調養體質,但許多年來就算輕微的跑步對她來說都算劇烈運動。
「無聊!」火觴嗤之以鼻,就著草皮躺下去,以胳臂當枕,也不在意刺眼的陽光,瞇起眼睛做起日光浴來。
「我是說真的,你忘記我是你的姨婆啦,雖然我不知道我爹是怎麼答應火伯伯的,但是,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定會照顧你的。」
「哼,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你少一頭熱,我不領情。」濫好人一個,他要是野狼,早把她當笨紅帽吃掉了。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因為我沒有把你的入學手續辦好,害你丟臉。」要是她爹還在,這種小事絕不會有問題的。
火觴乾脆側過身體,不想接受荼毒的意思傳達得很徹底。
「果然是這樣。」頹喪蒙上紅綾的美眸,她黯然了。
她就知道自己沒用,沒了爹娘她什麼事都辦不好。
她是安靜了,可是火觴卻沒有感覺到片刻的安寧,他良心不安,對!就是他媽該死的鬼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