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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陳毓華

  尖叫加動作,她手提著的水壺怦然落地,一任清水流得滿地。

  這驚嚇,顯然不小。

  「哈秋嫂,你別激動,我沒想到你這麼開心見到我。」夏小皂因著她高分貝的「歡迎」聲而笑咧了嘴。

  她還真會扭曲旁人的意思,哈秋嫂想不出自己哪點表示歡迎之意。「你——怎麼——回——來了?」

  夏小皂是野馬,附近山頭的小孩沒一個不怕她的,有她在的地方沒有一刻不是風聲鶴唳,雞鴨鵝狗貓全躲得不見蹤影,好不容易有個突然「冒」出來的媽媽帶走她,不料沒享幾天清福,野馬又回來了。

  ——難不成老天爺嫌她小器,每月初一、十五拜拜燒的紙錢不夠,才又把夏小皂送回來?

  ——不不,搞不好是老天爺也吃不消她的破壞欲,原籍遣回她才對。

  這一來不就表示他們又要重淪苦海了?

  「坐飛機呀,咻一聲就到了。」夏小皂輕快地比著手勢。雖然她不怎麼喜歡那隻大鐵鳥,不過總比暈船來得好。「真高興你還記得我。」

  哈秋嫂雙手捧住頭,宛受刺激地低喃:「想忘記你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就好!」夏小皂一股腦把所有行李往哈秋嫂身上塞,心緒已經轉到旁處。

  「關紂呢?」

  關紂是她嫡親舅舅,兩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夏小皂從不肯矮化姿態稱他一聲「舅舅」,老是連名帶姓的大呼小叫。

  差點被一堆行李淹沒的哈秋嫂哪有空回答她,只顧手忙腳亂想把那些突如其來又多得嚇人的包包扛回旅館。

  力大無窮,是夏小皂的特點之一,平常一個女孩子根本不可能提得動那麼多東西,她卻是臉不紅氣不喘地帶上山。

  夏小皂在樹陰的吊床下找到正呼呼大睡的關紂。

  他身長腳長,小小的吊床根本容不下他的長腳長手,只見他的四肢極不雅的倒垂在吊床外,活像一隻長腳蜘蛛。

  「關——紂!」夏小皂粗聲粗氣地往他耳朵大喊。

  「哇!」果不其然,「蜘蛛」猛然翻身跌了個狗吃屎。

  「哪個不要命的傢伙——」果然是一家親,一開口就是粗魯的招呼。

  撥開掉在眼前的頭髮,關紂沒空在意身上是否沾到泥土,他好夢方酣,不知是哪個不識相的王八蛋,敢來擾人清夢,他握緊拳頭跳起。「你——」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法,擦十瓶順發露也順不齊的亂髮,蘋果似的雙頰,鄉下人才有的清澄雙瞳……這女孩怎生得這般眼熟——

  「你沒認出我來對不?」夏小皂得意地笑,露出狡黠的小虎牙。

  這種清靈靈的笑法——

  關紂心頭不由狂蕩,霎時像坐了一趟夏威夷巨浪又回到地面般騰雲駕霧。

  「小——皂——?」

  「答對了!」她很哥兒們地將細瘦的胳臂挾往關紂的頸子。

  關紂還沒從疑問中回到現實世界。「你不是在英國?」

  襲今秋最流行的藕色外套,圓領亞麻衫,吊帶喇叭褲、靴子,看起來大方又端莊……「端莊」?關紂抵死也無法相信邋遢的夏家野馬能和端莊兩字沾上邊。

  外表改變了,內在呢?

  關紂不敢抱太大希望。古人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改變夏小皂那大而化之的個性比愚公移山還難。

  不是關紂看不起她,而是兩人穿同一件開襠褲長大,想不清楚她的個性,實在也難。

  剝除夏小皂「大不敬」的五指,關紂馬上想到最迫切的現實問題。「老實招來!

  現在不是寒假,暑假又剛過,你回來做什麼?」

  「你呀,真是落伍了,外國的寒暑假自然和台灣不一樣。」

  關紂搔頭,半信半疑。「真的?」

  「要不,我怎麼回來?」他實在太好騙了,唉!老實的鄉下人。

  「不過——姊姊怎麼肯放你回來呢?」他喃喃自語。

  他姊姊的「難纏」舉世聞名,這回怎又輕易地「縱虎歸山」,他想得一頭霧水,研究不出所以然之餘只好做了結論:女人是善變的!

  「我的房間還在吧?」說風便是雨的,人下一秒鐘便想往樓上衝。

  「等一下,小皂,我要確定你回來曾知會我姊姊了。」根據夏小皂以往輝煌的記錄,他還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以策安全。

  睜大無辜的雙眸,小皂笑得模糊。「好像……沒有。」

  「沒有?」他提高聲浪。

  「人家忘了嘛!」

  這種事能用「忘了」打發嗎?關紂頓覺血壓拚命往上升。

  「你該不會是在英國闖禍回來避難的吧?」他就知道,夏小皂的話要能信,豬八戒都變楊貴妃了!

  夏小皂回瞪他一眼。「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嗎?」

  她或許有很多缺點,但勇於認錯和負責任絕對是她身上惟一、僅存、殘剩的優點。

  放棄上樓的動作,她轉向餐廳的冰箱取出一瓶冰開水。「我又不是瘟疫,想像力別太豐富好不好?」

  「你必須馬上回去。」一旦讓小皂的媽查出她的寶貝女兒「投奔」這裡,他又要有理說不清了。

  她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水,精神不由一振。「太遲了。」

  「什麼意思?」自她出現起,他似乎一直處於下風。

  「剛才在半路因為行李太多了,我就順手把一些比較不重要的東西扔進山溝裡去了。」

  關紂實在受不了她這種含糊其詞閃爍不定的說話方式,一樣的年紀為什麼「代溝」這麼深?他實在搞不懂。

  「你所謂『不重要』的東西,不會是指護照和簽證吧!」

  「好像是!」她又故意模稜兩可了。

  「夏小皂,你存心吃定我?」這狡猾的小鬼頭!他氣得火冒三丈。

  「別吼!你又不是食物我怎麼吃得下,再說——」她上下打量他。「我看不出來你有哪點可口的樣子——」

  也不知她是真的沒神經或故意,他們之間的舌戰,關紂從沒贏過,理所當然,這次又敗得一塌糊塗。

  「我馬上打電話叫你媽來帶你回去。」這是他惟一想得出來的殺手鑭。

  「好啊,你叫嘛!」她一屁股坐上階梯,沒勁喝水了。「你可不知道我在英國過的是什麼日子,每天一睜眼就是上不完的課……」小自穿衣穿鞋,大至上電腦課、插花班,學習鋼琴、繪畫……她母親為彌補親子間多年的空白和急於洗刷她野猴子的形象,無所不用其極,把她當成八寶鴨的猛填,還嫌她吸收得不夠快。

  幹麼!又不是七月半,她何必呆呆做那只鴨呢!

  看夏小皂頹喪的小臉,關紂有些不忍了。

  敢情他大姊氾濫的母愛嚇壞習慣在山野林間自在生活的夏小皂了?他能體會她被拘束的不自由感,把一隻野猴關在金絲籠是不道德的,他也從不看好小皂能在異國待多久,一年半,已經超越他的預估,算了不起的了。

  「算了,那麼遠一趟路,你的房間反正是空的,就住下吧。」心軟是他最大的致命傷。

  少了她的日子,耳根雖然清靜,可有時候還真空洞呢!

  「YA!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動之以情,對付她舅舅永遠是無往不勝的。

  「少來。」關紂笑罵。

  夏小皂那一套他早背得滾瓜爛熟,不是他願被牽著鼻子走,而是她是他外甥女,不寵她寵誰呢?

  望著夏小皂蹦蹦跳跳的背影,他吁了口氣。

  「其實野丫頭有什麼不好呢,天鵝雖然漂亮,鴨子也有它可愛的一面吶!」

  他從不奢望改造她,會蠻幹一通的也只有他那個愛女心切過頭的金枝玉葉姊姊。

  ☆☆☆

  換上舒服合身的居家棉罩衫,夏小皂惡習難改的順著樓梯扶手快速滑下來。

  「我的……好小姐啊!」很不幸的是,捧著一推剛收進來白被單的哈秋嫂又首當其衝。

  「滑壘成功?」她雙手攤開,立定身形後小小聲地說。趁著哈秋嫂手忙腳亂還來不及開炮,她早已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你呀,一回來就故態復萌了。」小辮子立刻被人揪住。

  正由側門進來的關紂,把一切滴水不漏地看進眼底。

  他很不想搖頭,但腦袋卻不受指揮的直晃,唉!牛就是牛,牽到北京也不會變金牛。

  「你該不會把這些毛病統統帶到英國去吧?」

  那古老又保守的家族最見不得這種「沒教養」的動作了。

  夏小皂哈笑混過。

  她還真身體力行過,而且把為了護衛一屋子珍貴古董的年老管家駭得口吐白沫。

  當然,她不是故意的,是他太大驚小怪。

  「我出去一下。」她翻箱倒櫃,找出一個滑板。「咦,誰幫我換了新滑輪?」

  「還有誰,史伯嘍。」史伯是星光旅館的長工,專修一切東西,不管水管堵塞,籬笆壞了,甚至馬桶不通,他也有一手,是個「萬事通」。

  關紂一直不明白為何簇新的東西只要一經夏小皂的手,不到兩三天就魂歸離恨天,女孩子的破壞力強悍到這種地步實在是……

  「我去謝謝他。」她就知道史伯是疼她的——雖然大多數時間他老指著她的鼻子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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