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原來堅如鐵石,此刻見她柔弱可憐的俏模樣,竟連心底最深處都震動起來,宛如一湖死水泛起了波濤漣漪。
他的胸膛看似堅硬無比,一靠近,水當當才發覺他的懷抱溫暖又廣大,像一彎足以令人遮風避雨的港灣,她很自動地縮進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往床沿一坐,一時之間也沒放下她的打算。
她突然有些害羞。「我很久不作噩夢了,可自從水靈靈離開後,噩夢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她擤了下鼻子。「我醒來後就看見……」她說不下去了。
「看見什麼?」他鼓勵。
「看見人家的天花板上粘著一隻蟑螂啦!」她羞得無地自容。
起先她只感覺到郭桐胸膛不正常的起伏,等她抬起頭來,他殊無表情的眼中早已漾滿笑意,繼而朗聲大笑起來。
他看來頭髮蓬亂、落拓而憔悴,但此刻,他的神采卻那麼瀟灑,目光閃亮如秋星。
水當當驚艷不已。
她一直以為他的心腸是岩石所鑄,不動七情六慾,如今——原來他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還不難看。
她兀自沉迷,忘了要追究自己是被人訕笑的笑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討厭,你笑我!」打死自己,她也不相信自己會用這種撒嬌的口吻說話。
一個極其矛盾的綜合體!她的身份是魔女,一身古里古怪的邪氣。但此時瞅她,又有雙潔淨無雜質的純真眼神,她擁有他最渴望保留卻早已失去的率真。
他的臉浮現痛苦之色,昔年,他不也是被「她」身上那股無邪的天真所吸引?
他又陷入那虛無縹緲的沉思裡,這令水當當無法承受,她推他。「喂,你為何那麼容易心不在焉?你的心到底掉到哪兒去了?」老實說,對郭桐,她有一肚子的好奇。
他的肌肉變硬,發亮的眼漸成死灰。
「世間的故事總是悲多喜少,你又何必探究,至於我的心——誰知道它在哪裡。」
一具眼冷心也冷,失了靈魂的軀殼還有心嗎?
水當當不愛看他那失落孤獨的樣子,她明白一個無依無靠的靈魂有多寂寞,以前她有水靈靈相濡以沫,一直到她隨赫連負劍遠走後,她才體會到那種有苦無處訴的悲傷,她再不要一個人這樣過日子。
如今,她又看見一個比她更形淒苦的靈魂,她決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要設法讓他開心快樂。
因為這幾天,她即使只瞧瞧他,一整天也覺得快樂無比,既然他能帶給她快樂,受人點滴總要湧泉以報,她要把那令他憂傷終日的癥結找出來,還他原來本色。
她天真篤定地一笑。「別怕,不管你的心丟在哪兒,我們一起合力把它找回來。」
郭桐大受感動,可是他冷冷的推開水當當。「我的事,不用你擔心。」
荒野上的生物慣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水當當雖然不曾在荒地上求生過,但她奮鬥的地方卻是異曲同工的荒漠,那些被黑白兩道排斥在邊緣的明教教眾們,比正常人更熱情,可他們的多情更常建立在無情的殺戮裡。
「你別忘了,我是你師姑,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換言之也是一樣的。」她完全把他當「自家人」看待。
對她,他沉溺得太快了,這是危險的訊號。
郭桐又躲回他慣有的不問不答裡,溫柔地放下她後,他冷言道:「睡覺,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我不要……」她不放他走,耍賴地拎住他的長衫。「萬一我又作噩夢……」
她可憐兮兮的聲音打動他心底來不及築堤的心防,遲疑了一下,他做出生平最大的讓步。「我坐在這裡陪你,直到你入睡。」
「我不要,太遠了!」她猛力踢著腳幾,雪白的腳指頭混合著一圈鈴鐺在雨夜裡備顯觸目誘人。
郭桐不看她那如初筍的腳指,扳著聲。「不然,你想怎樣?」
那溫柔多情又陌生的郭桐逐漸從結霜冰封的軀殼中破繭而出。
水當當挪了下位置,讓自己躺向床內側,語帶困音。「你的衣服借我……一下下就好。」
頭一沾枕,沒待郭桐作出任何反應,她回他甜甜一笑,把背弓成蝦米狀,毫無防備的合眼睡去。
郭桐無法遏阻自己盯著她那黑翹呈扇形的眼睫毛和粉嫩皙白如凝脂的睡容。
多信任人的小東西,即便睡著了,小手仍拎著他的衣襟不放。
這種被信任、被依賴的感覺在他心中一發不可收拾,難以言喻的情愫像株得到灌溉的花苗,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
這樣想疼惜、寵溺一個人的情感連「她」都不曾有過,「她」曾是他心中最初的溫柔,然而,眼前的姑姑不同,她給他的是千奇百怪、錯綜複雜,甚至是震撼人心的感覺,愛恨如此強烈而明顯,她的熱力彷彿能連他人的靈魂也焚燒起來。
他試著掙開水噹噹的鉗制,反身脫下自己那件從不離身的黑斗篷,密密實實蓋上她。
翌日,林修竹一見到水當當手中捧著那件黑斗篷,心中便已有數。
他不吭聲,看著水當當神清氣爽的和郭桐共坐一張長凳,她開心的吃他碗裡的食物、喝他碗裡的湯,郭桐努力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當成玩遊戲,非賴著他身邊不走,根本無視禮數合不合規矩。
林修竹發現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今早的郭桐,一塵不染,身上聞不到一絲酒味,雖然眉頭成虯的睨著水當當吃沒吃相地搜刮他碗裡的食物,卻破天荒的毫不動怒。
林修竹沒發覺自己眼中洋溢著深深的悵惘。
愛情是自私的,而且他好不容易才看上一個他中意的少女,要將之割捨,情何以堪?
他逐漸體會到昔年郭桐的那份痛苦之情,郭桐做得到的,他卻割捨不下。
郭桐對他大哥,那是怎樣一份割心撕扉的贈與,只因一個生死之交的要求。
他終於領悟自己昨夜對郭桐作了何等殘酷自私的要求,他的行為是將已墜入深淵中的好友再次推向地獄。
林修竹一時慚愧萬分,只差沒能立刻找塊豆腐磕頭謝罪了。
水噹噹的五指在林修竹臉上揮動。
「喂,你一早就死氣沉沉、陰陽怪氣的喔,怎麼,怕我到了你們峒莊,吃垮你啊。」她飯飽茶足,心滿意足的耍耍嘴皮,這可是最佳的飯後「運動」哩。
林修竹面色一整。「我豈是這般小器的人,」把臉偏向幫水當當善後的郭桐。「郭兄,我最後一次請你慎重考慮——」
對水當當毫不客氣的行為,郭桐擺脫不掉之餘,很「無奈」地接受了,對一個我行我素、將霸道視為自然的小女子,誰能奈她何?
孰不知他自以為的「無可奈何」是發自心底對她的認同,因為即使是「她」宓驚虹也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當局則迷啊!
林修竹決定暫時撇下兒女私情,眼下有更急迫的事得解決。
郭桐幽冷深沉的眼眸絲毫不變。「再過去,便是你驚虹峒莊的勢力範圍了,是嗎?」
「此去危機重重!」他的口氣轉為急迫。
「探雨兄是我的摯友,何來危險?」他的神情淡漠,眼神蕭瑟了下來。「何況我接了『她』的銷魂冷金箋,豈能不來。」
「原來是你接到銷魂冷金箋才不惜從關外趕來。」他和倚楓一直猜不透的謎底終於揭曉。他顫聲道:「你不能去,郭兄!」
「林兄,別白費心機,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勢在必行。」
「你會後悔的。」林修竹嘶吼。
他終於明白,在銷魂冷金箋的背後有一個大陰謀正在醞釀,他不能眼睜睜讓自己的摯友去涉險。
「別把我想成不中用的老頭子,這些年我並沒把功夫給擱下。」他明白自己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即便是龍潭虎穴,又有何關係?他只想履行他最初的承諾。
「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嗎?」水當當冰雪聰明,掐頭去尾,很快便明白了個梗概。
「是。」郭桐不諱言。
「好囉,」她拍手。「我最喜歡刺激的活動,也算我一份。」她還以為此遭要去的地方是野外狩獵、郊外活動呢!
郭桐眼中有讚賞的光芒。「我們不是去玩,別掉以輕心。」
「誰說我們要去玩來著?只要你敢去的地方,即便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要跟。」換言之是「粘」定他了。
「我相信你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自從遇上她後,他根本沒想過要撇下她單獨赴會,經過昨夜後,這念頭更強烈了。
林修竹見他們一搭一唱和,心知大勢已去。
他在心中默祈,或許多一個水當當,他們能多一分勝算吧!
並非他對郭桐沒信心,他擔心的是能左右郭桐的那雙手,一雙絕色的手。
第五章
驚虹峒莊內院。
它的內院以五色彩虹分類,虹橙靛紫翠。
虹樓自是宓驚虹的住處。
虹樓是二層樓房建築,樓下隔為三間,兩側方窗雕花,正中堂是客廳,內掛詩畫,龍鳳麝香爐,簷下系有水晶燈籠與銅鈴,中間是書屋,二樓入口處的門廳有迴廊,是古琴台,四格門內則是寬大舒適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