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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陳明娣

  「康易磬?像他那樣的孩子也能參加鋼琴比賽?」一個冰冷的聲音插入她們的談話。

  韓惟淑回頭一看是蘇箏箏。蘇箏箏是學校專任的音樂老師,也是國內頗負盛名的年輕鋼琴家;嚴格說起來她算是小韓惟淑兩屆的學妹,她們同自光興私校高中部畢業,只不過蘇箏箏畢業後就到法國巴黎音樂學校留學了。

  「你認識惟淑說的學生?」音樂主任問。

  「上學期我教過那個孩子。他上課的態度極差,我原本要求學校將他退學的,不過他母親哭哭啼啼到學校來求情,又聽說他的舅舅是黑社會角頭,校方只好作罷。」蘇箏箏進了辦公室,冷哼地說:「其實他根本不該進光興私校的,要不是他死去的父親曾擔任過小學部的體育老師。」

  「他是個不錯的孩子。」韓惟淑忍不住替康易磬辯護。

  「是嗎?」蘇箏箏冷笑,回睇她一眼:「看來還是韓老師比較厲害,不僅能把壞學生教成好學生,還想讓他參加鋼琴比賽,爭取出國的機會。」

  「他本質不壞,而且很……很有音樂天分。」她冷凜的眼神令韓惟淑不由愈說愈畏縮。說起來,二十四的蘇箏箏比她還小了兩歲,可是她說話的派頭老是讓她自覺矮了一截。

  「看不出來韓老師的眼光這麼好,希望他不會讓你失望才是。」她語含譏誚。「哦,差點忘了告訴韓老師,我的學生也打算參加歐聯基金會舉辦的鋼琴比賽。」

  「那……那很好。」韓惟淑不自在地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求救地望向在場的第三者。

  善解人意的主任立即開口道:「惟淑,你不是還有家教學生,還不快走?」

  「好,再見主任。再見……蘇……蘇老師。」她逃命似的離開,關上辦公室的門後才放鬆地吁出一口長氣。

  不知為了什麼,打從主任第一次給她介紹蘇箏箏,她就感受到來自她的敵意;她多次試著拉近彼此的距離,提議省略那「老師」的稱號,彼此互稱名字好了,可惜失敗了。

  直到現在,每回聽到自蘇箏箏口中吐出「韓老師」三個字,都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韓惟淑摩擦著發冷的手臂,納悶地上路。

  ※  ※  ※

  「我覺得這裡的表現應該含蓄些,像這樣──」

  韓惟淑嘗試地彈奏一遍同樣的旋律,垂墜胸前的髮絲隨著她身體陶醉的擺動而輕輕晃動,淡淡的髮香伴著優揚的琴聲緩緩流動,飄浮在四坪大的練琴室空間裡。

  「你覺得怎麼樣?」她突然停下,側轉頸項問坐在身旁正看著她的康易磬。

  嗄……少年誤以為自己偷窺的動作被撞見了,猛地低下頭。

  「怎麼了?是不是你不喜歡這樣的表現方式?還……是我彈錯了?」韓惟淑不好意思地吐舌。「抱歉,老師老是背漏了樂譜。」

  「不是,老師彈得很好,也……很美。」

  韓惟淑一愣,嘴角噙著害羞的笑:「看你平時沉默寡言的,原來還很會說話哄人呢。」

  「我說的是真的──」康易磬抬頭否認。

  「你這裡怎麼了?」韓惟淑伸手不避諱地撫上少年的額頭,一處消褪得幾不可見的瘀青處。

  少年身體一震,退了開去。

  「弄痛你了嗎?對不起──」她小心翼翼端詳表情戒慎緊繃的男孩:「要是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說出來,讓老師幫你想想辦法。」兩次的課後練習,讓她注意到他身上有多處青紫的挫傷及褪白的傷痕。

  少年恢復平靜神色,拿來常用的借口──

  「這是騎車不小心撞傷的。」為了不讓老師有機會再說些什麼,他緊接著說:「我得回家了。」匆忙捉起書包。

  「別忘了,這個禮拜六在中山堂音樂廳──」韓惟淑望著少年的背影喊著。

  ※  ※  ※

  「大姊,我難得放假回來,你竟然叫我自己料理午餐!」韓惟德不滿地跟在在屋裡團團轉的韓惟淑後面。

  韓惟淑一飛身,回過頭,雙手合十地向正在服役、再兩周就要退伍的弟弟道歉:「Sorry,媽跟里長伯他們去拉拉山,不巧我又得帶學生去比賽,你自己出去吃,還是等小妹起來再拜託她幫你──」

  「等她起床,我都餓死了,還不如我自己動手。」

  「那你就自己動手吧,晚上我一定好好補償你,拜託!拜託!」

  「不准黃牛哦!」韓惟德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啊!」韓惟淑驚呼一聲。「我得走了!」

  韓惟德看她慌慌張張地跑出門,無轍地搖搖頭,回首進廚房找東西吃,身後又聽到大門「碰地」又被推開了──

  「惟德,麻煩你順便做點東西給小妹吃;還有洗衣機裡的衣服幫我晾一下。」

  韓惟德眉頭一糾,正想回頭大發牢騷一番,門又被急促關上了!

  「我是特別放假回家來當家庭主夫的嗎?」韓惟德對著空蕩的客廳嘀咕。

  ※  ※  ※

  「沒有鋼琴檢定三級以上的證書是不能參加初賽的。」

  歐聯音樂藝術文教基金會的男職員嚴肅地說。

  韓惟淑傻了眼!「可是報名表上沒有註明──」

  「你們是第一次參加鋼琴賽?」職員以眼神表示心中的不耐煩。「這是基金會的常規,其它參賽者都預備了。」

  「以後補繳不行嗎?不能通融一下嗎?既然報名表上又沒註明。」韓惟淑動著腦筋跟職員打商量。

  「這──」男職員為難地考慮半晌,拿起電話想向上級請示。

  突然,康易磬大聲說道:「老師,我從沒參加過鋼琴檢定。」

  韓惟淑亡羊補牢地摀住康易磬的嘴,男職員眼光閃爍地放下電話,說:「既然如此,很抱歉你們無法參賽了。」

  「沒關係,交給老師處理。」韓惟淑擔心學生因自己的失言而自責,先安撫了他,才將注意力轉向男職員:「你不能這樣片面地否定我們的權利,缺乏檢定證書並不代表我的學生沒有參賽的實力,再說──」

  有人鼓了掌,說:「沒錯,沒有檢定證書不能證明什麼。」

  韓惟淑感激地回頭,一看──臉色「刷地」轉為慘白!

  永遠不可能錯認的低沉冷然的嗓音!時間彷彿在一瞬間回到了過去,當時難以抑制的無助又回來了。不要,這不是真的……

  那人似笑非笑的,分外冷酷地繼續說下去:「不過,就由你擔任他的鋼琴指導老師這點來看,就可以確定他的琴藝確實不達標準。」

  「阮先生。」男職員態度熱切迎上前。「比賽還有三十分鐘才開始,您要不要先到樓上去休息一下?」

  男職員的一聲稱呼打碎她的自欺欺人。他真的回來了……

  韓惟淑全身溫度下降,冰冷跟火熱交擊著她瞬間僵硬的身軀,空白的腦海裡紊亂的思緒不斷翻湧著──

  他不是應該在歐洲嗎?

  他為什麼要回來?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

  阮滄日冷硬的臉龐繃緊,灼人的眼眸掃向那擾人的存在,反身隨職員往會場走去。預料不到的再會,竟引起自身無比的震撼,驟然發現她對自己的影響就算經過漫長的四年依然存在,這令他突覺狼狽、難以忍受!心下不由興起一股傷人的衝動,他掉回頭來對著韓惟淑身旁的學生:

  「我勸你還是換一位老師,否則永遠沒機會參加鋼琴賽。」

  「什麼意思?」康易磬跨前一步,護在韓惟淑之前凜聲問。

  這名十幾歲的少年所表露出來的護衛姿態,讓阮滄日十分刺眼,怒氣加溫!他一橫眼,睥睨男孩身後的陰影說: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擅於以弱者姿態博取他人的同情,只不過現在對像換成小男孩了。」他別有含意地哼笑。

  「不准你這樣對她說話!」康易磬衝動地握緊拳,但被身後的人制止了。

  阮滄日殺人般的目光射向握住男孩手肘與男孩健康膚色相對照下顯得蒼白顫抖的手,牙關隨之咬緊,譏誚冷硬的唇線一抿,對少年說:

  「快走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想參加音樂賽,還是多練幾年吧!」

  話一說完,他舉步要走──

  「等……等一下。」

  所有的焦距集中到少年身後低頭瞪著地上的韓惟淑。

  她囁嚅半晌說:

  「你……不應該這樣說我的學生,他──」

  「他怎麼樣?」阮滄日雙手環胸、狀似優閒,但兩道劍眉已冒火豎起。

  「他……真的非常有天分,如果你聽──」

  刻意保持優閒的神情轉為凌厲迫人,譏誚言語直射而來:「你懂天分?你也知道什麼叫天分?」

  「我……」他咄咄逼人的語態令口拙的她無法將話說出口。她知道的!因為她曾經見過!

  「沒本事就走遠些,別在這裡浪費時間,惹人厭煩!」

  康易磬再一次跨上前:「我說過不准你這樣跟她說話!」

  阮滄日首次將目光迎上十五歲的少年:「我想怎麼跟她說話就怎麼跟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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