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咽的啜泣一聲,韓惟淑反身往音樂中心方向跑去。
「傻瓜!」阮滄日的哥哥抽回手,開動引擎。「為什麼不拿回自己的樂譜?還害人家哭了。」完全不覺他也該負些責任。
阮滄日緊抿唇、不吭聲,他也不理解自己的行為,總是這樣,只要有人在場,就不能自制地想對她使壞。討厭別人將他們扯在一起,討厭──看到她,可是把她趕跑了,心情也從沒愉快過……討厭,討厭,討厭那種混亂的感覺!
……
混亂的感覺?長久困擾自己的混亂到底是什麼?
阮滄日重重把手中的高腳酒杯放在鋼琴上,這一夜是注定無眠了。
從不知道過去的回憶曾在腦海中烙下這樣深刻、清晰的痕跡。離開四年,再見到她,塵封的記憶被開了封,如不可抗拒的狂潮席捲而來;卻,不再是如過去那樣單純的抗拒、厭惡,而是較複雜、混亂難解的感覺。
韓惟真的話困擾著他,為什麼要冷淡她、欺負她、孤立她?仔細一想,她沒做過什麼令人厭煩的舉動,該是旁人的眼神、言語令他排斥。阮滄日不經心地敲打琴鍵,從未對別人產生過跟她一樣的強烈反應,為什麼她總是輕易就勾出他負面的情緒?無解!
「叮叮噹叮……」雙手自動地彈奏起樂音,陌生又熟悉的她困擾著他,不知為何他有種失落的感覺……「當當叮……叮噹──」
馬祖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彈的是蕭邦「b小調馬祖卡舞曲」;中學一年級時,一場學期音樂會上,他所表演的獨奏曲。
那一次,剛上任的中一導師,堅持安排他跟她演奏雙鋼琴圓舞曲,當然被他拒絕了,剛到光興私校任教的老師,不瞭解情形之下頻頻追問原因;他只說他想彈自己喜愛的獨奏曲,不想彈雙鋼琴舞曲。
那時,她在場嗎?
阮滄日瞇著眼,在腦海中搜尋記憶──
她在的……默默站在角落,白色水手制服、黑格子裙,低垂的眼盯著白襪黑皮淑女鞋,看不見她的臉龐,只有微微顫動的睫毛。
他知道那時她一定咬著唇、紅著眼,就如他知道只要他不注意,她低垂的臉就會悄悄仰起,有如初生之鹿被放逐似的無辜眼眸會追隨著他;他一直都知道,不管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從來不曾改變她──
突然之間,阮滄日知曉了心中的失落為何而來,是她不一樣了!
今日的她與過去不同,她的眼不再追隨著他。
※ ※ ※
又到了週一,韓惟淑跟康易磬一起在學校等待阮滄日。
韓惟淑擔心地看著正在練琴的學生,希望他的傷不會影響彈琴;她原想盡可能延後時間,好讓康易磬受傷的手臂有復原的時間。
不料,他突然來電話,要求──不,命令他們今天放學後在學校等他。
阮滄日一進來就發覺康易磬的手臂不夠靈活,好像受了傷。
不尋常的巧合?!他深思地打量韓惟淑跟康易磬,心下直覺肯定她撞傷了頭一定跟這小子有關!
正胡思亂想的韓惟淑遲鈍地感覺室內氣氛震盪,納悶抬眼,看到他來了。還有蘇箏箏也來了?
她困惑地站起來。「蘇老師……」
「我跟學長一起來聽聽韓老師的愛徒彈琴。」蘇箏箏在校外巧遇阮滄日,自動跟了回來。
韓惟淑以為蘇箏箏是阮滄日請來評鑒康易磬的,不由更加擔憂,她對易磬的評價不高的。
阮滄日對康易磬說:「開始吧。」
他疑惑注意到她交疊撫按在腹部的手,熟悉她每個肢體動作的他,一眼就知她在緊張,非常緊張,為什麼?上回在他家,她並沒有這樣……
韓惟淑一心望著學生,專注凝聽他彈奏的每個音符,知道每個失誤都可能是蘇箏箏眼中不可饒恕的錯誤。
她在為他緊張,這情景令阮滄日內心烏雲攏聚,觀察的視線循著她關切專注的眼神移向彈琴的康易磬;提醒自己的工作職責,強迫自己撇開他個人情緒、客觀地評量他──受傷的手臂降低原有的敏捷度,但是無損他想傳達的音樂情感,經過一周的技巧修正,他所傳達的感情更豐沛,引人共鳴。
他通過了考驗了,假以時日他會是音樂界的明日之星。
阮滄日還未聽過其它參加最後甄選學生的琴藝,但他幾乎確定康易磬會是最後的勝利者。
琴聲一停歇,蘇箏箏迫不及待發表看法:
「我從沒看過這樣粗魯的彈琴方式,完全沒有一點音樂人的氣質。」
聽到這樣的評語,韓惟淑心一涼,以眼神安撫住學生,嘗試說明:「這不是粗魯,而是誠實地表達與音樂交談的情緒──」
「韓老師對鋼琴演奏看法真是獨特,想必有很多這方面的經驗?」蘇箏箏語氣客氣,但卻令人感到諷刺。她是故意在阮滄日面前貶損韓惟淑的,她不知韓惟淑是用了什麼法子,讓阮滄日通融給康易磬機會,可她就是看她不順眼。
韓惟淑眼眶一紅,不是覺得自己難堪委屈,而是氣惱自己無力替學生辯護。
阮滄日感覺到明顯的敵意,不悅地一瞥蘇箏箏,回頭看她輕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什麼的樣子,衝動得想挺身捍衛;佇立一旁的康易磬已怒眉上前──
「不可以──」她直覺地握住他的手阻止,吸口氣對蘇箏箏說:「我不是專業的演奏家,但是我確信易磬的音樂天分遠勝你我,如果你不能分辨出他的天分,我只能替你感到遺憾。」她努力說出心中的感覺。
蘇箏箏一聽,深感侮辱,咄咄逼人道:「你竟敢拿他跟我比較!以他的拙劣、失誤連連的演奏技巧,別說是出國留學,就算在國內讓人聽了,都會懷疑本校音樂班學生的水準!我真懷疑他是否看得懂樂譜?」
隨著蘇箏箏嚴厲的口吻,韓惟淑不由退了退。完了!經蘇老師一番批評,他不會讓易磬參加最後甄選了……
她心中一片懊惱,惱自己為什麼不會對蘇老師說些好聽的話呢?易磬的未來都被自己給毀了!她哭喪著臉。
阮滄日將一切看在眼底,他開口說:「他通過考驗了。」滿意地看見她沮喪的臉由難以置信轉為驚喜。
「太好了!易磬!」
她又擁抱他了,阮滄日習慣地立即皺起眉;心裡打定主意,非跟她談談不可!
「學長?!」蘇箏箏瞠目張舌,難以相信。「他,他根本沒按照樂譜──」
阮滄日情緒不佳、冷淡地說:「我要尋找的並不是完美的彈琴機器。你該知道樂譜所提供的只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演奏指示,一個不能超越樂譜指示而去體驗音樂內涵的人,彈奏得再精準完美,也只能稱為樂匠,不可能成為音樂家。」
※ ※ ※
韓惟淑眼觀鼻、鼻觀心,視線牢牢地盯著擱在桌上的手指看,腦中充滿問號。
他從沒主動找過她談話,該不是為了那天惟真說的話?!一想到此,她的心撲通撲通地加速、呼吸逐漸困難起來。
蘇箏箏、康易磬離開至少五分鐘了,他還想不出該如何開始,厭惡自己的躊躇,他突兀地衝口而出:「你該知道──」
她像受到驚嚇,在座位上彈跳一下,小心翼翼抬起錯愕的眼,問:
「什……什麼?」
「他對你的迷戀。」他快疾的語氣有一絲難以分辨的憤慨。
迷戀?!等等,他說的不是──你對我的迷戀?!她愕然半張口,實在不能理解。只好被動地等待他進一步說明。
「你得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許鼓勵他!」他命令著,期待她的承諾。
他是誰?韓惟淑一頭霧水。
「你沒話說嗎?」他氣惱地問。
她嚥了一下喉問:「你要我說什麼?」
他低咒一聲,暴躁地踱步:「說你會注意舉止!不會再無意間誘惑康易磬那小子,加深他對你的迷戀!」
「易磬?怎……怎麼可能?!」她怪異地望著他。「他才十五歲,怎麼可能喜歡上二十六歲的老女人?」
「你瞎了嗎?」她的態度令他氣結。「你沒看見他看你的眼神嗎?你抱他時,他的──」只要想到那小子恍惚、依戀的神情,他就無來由地生氣:「反正他就是迷戀你!」
「不可能──」他一瞪,她倏地閉口。
「你必須根絕他對你不正常的迷戀。」只是注意舉止以防誤會是不夠的,他改變主意了。
她疑惑地偏頭想著,他自哪兒來的荒謬想法?她想易磬是喜歡她這個老師的,不過這只是單純學生與老師的關係呀……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嗯。」她輕點一下頭。
「還有一個月最後甄選,我會幫他安排別的老師。」
「他是我的學生──」
「你想讓他繼續陷在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中?」
「不是。」她連忙否認。以她對易磬的瞭解,只怕易磬不肯接受他的安排,那個孩子對他有莫名的敵意。韓惟淑嘗試說服他:「就算他真的迷戀……我──」這點,她當然是不相信。「對一個十五歲的青少年,這樣的迷戀很快就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