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還有一些菜渣要放進去。」常母正在碗槽邊努力刷洗,見女兒在一旁,嘴也不給閒著:
「那個呀,上星期搬來的二樓那一戶,真是嚇人哪。那對夫婦都是可怕的人,成天從早吵鬧到晚,最近這兩天安靜了下來,我還以為死人了呢,因為星期天救護車來載走了被椅子砸破一個血洞的妻子,以及被酒瓶刺傷的丈夫。三樓的林太太今天告訴我,說那一家子亂得很,丈夫與酒女亂來,那個妻子又好賭,一見面就打架,沒打架的話,就代表他們各自找樂子去了。夕汐,你可別和他們談話,千萬別理他們。我看哪,那個一臉橫相的小孩也不會是好東西。聽說昨天他吃了雜貨店的東西不給錢,還把老闆的水果砸壞了咧。」
叨叨絮絮是常母的本色,一開閘便再也閉不上閘門,壓根兒不需要旁人附會,只消有聽眾便成了。
常夕汐怔忡的聽著不知加了多少料的蜚短流長。不過,對於二樓的新住戶,想來大家都是不敢領教,也不會有人敢下去要求他們別再吵得大家不得安寧,畢竟「怕惡」是人之通性。她自己不也被那小男孩欺負的徹底?
常母將最後的垃圾大包好,道:
「可以拿下去了。」
「哦。」她拎起,走了出去。出門前回身交代下:
「我順便去買筆記本,一會才上來。」
「別太久。」常父由報紙後面叮嚀著。
她應了聲,便出門了。走下了二樓樓面,不由自主的在樓梯轉折處瞄覷向二樓之二的方向。想看的,是新住戶的大門,不料卻意外的看到一點黃橘火光在暗處閃動,樓梯間逸滿了香煙的臭味——
誰在那裡?由於二樓目前只住了一戶人家,而這戶人家又十分奇特,不是吵鬧便是皆不在家,致使二樓的燈一向只有裝飾作用,並不見它亮過。樓梯口的日光燈恩澤不到有住戶的那頭,所以她看不清楚誰在那邊抽煙。
會不會是壞人?還是凶暴的男女主人之一回來了?無論是哪一種,她最好溜掉為妙,千千萬萬別與二樓的任何人有所沾染。他們太可怕了!
「喂!」童稚且流氣的聲音傳來,煙頭的亮光也由遠處移來,然後是一口充滿惡意的煙氣噴向她的臉蛋。
「呀!咳——」她嚇了一跳,也被嗆咳了幾下,終於看清楚那位坐在暗處抽煙的人,正是那名「調戲」她的小男孩。
「你——你抽煙?!」她能開口時,直覺的指出他罪不可恕的行為。老天,他才幾歲呀!
小男孩沾著血跡的左手臂又令她抽了口冷氣,直覺的伸手抓起他的手道:「你受傷了?怎麼怎麼沒有上藥呢?」
小男孩甩開她的手,同時也因劇烈的動作再度扯痛了未上藥的傷口。媽的!明天他要是沒有將那幾個高年級的堵死在路上,他紀衍澤乾脆改名叫狗熊算了!
「少碰我,臭女人!」
這小孩為什麼這麼凶?眼中的戾氣暴烈得嚇死人;心中的恐懼又悄悄往上揚起……不過——不過他受傷了,應該沒什麼力氣欺負人吧?看來他父母都沒有回來,好可憐。
「我我帶你去上藥好不好?」
紀衍澤站高了一階梯,與她平視。
「你愛上了我對不對?告訴你,老子對老女人沒興趣,你這個醜八怪,不許你暗戀我!」張牙舞爪的表情基本上已具備當小太保的初步條件。
氣紅了俏臉,常夕汐跺跺腳。
「你真該去洗嘴巴,滿口粗話與不正經的話,一點也不可愛!沒看過比你更討厭的小孩子了!」話完轉身奔下樓,再度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理這個討厭死人的小男孩了。
「喂!你的東西?」惡劣的一,一大包垃圾咚咚咚滾落到她腳邊,裡頭的酒瓶子更是敲上了她的小腿。
「噢!」她抓起垃圾,當下有一股衝動想陶出垃圾一件一件回敬那小表的行為;但畢竟與她心性不符合,只能在他張狂的大小聲下,忿忿的拎起垃圾,移動她微疼的腿乖乖丟垃圾去了,一面告誡自己別再理這個瘋狗小孩。
只是……那個小孩家中大人不管教,每一個人都怕他,或不理他,才會造成他如今的樣子吧?如果依然再用抗拒的斜眼以對,他會有更壞的行為、更自棄的理由了。
當然這不是她能阻止的事。她看到的,只是他左手的傷口在流血,而,沒有人為他包紮止痛,沒有人關懷他的飽暖。他孤坐在二樓抽煙,戾氣凌霄中展現一絲伶仃的淒楚
再怎麼壞的小孩,也不該得到這種待遇,他好可憐!
丟完了垃圾,他往文具店的方向走去。
當她走過自助餐店前,不由自主站定了下——
他吃過飯了嗎?
當她走過西藥局時,心中想的,是小男孩左手臂的血跡班班。
結果,當她往回走時,手上沒有筆記本,有的,是消炎水、優碘與紗布,以及一盒雞腿飯。
* * *
「給你。」
沒有意外,上了二樓,那小孩又以同樣的坐姿盤踞在暗處抽煙,當她遞上一個便當,並且扭亮廊燈時,見到的便是小男孩意外且警戒的眼神。
「干——什麼?」習慣性的粗話硬生生在中途拗成問話。他嫌惡的仰頭瞪著多事的女人;這女人八成和他以前的某位女老師一樣,自以為是天使仙女什麼的,對「可憐」的人表現出她們的偉大,噁心!
常夕汐蹲下身,出其不意搶走他手上的煙以及擱在地上的打火機與香煙包。「別抽了,吃飯。」「他媽的!你是什麼鬼東西,賤——唔——」惱怒的小表頭迅速回應以精采的粗話,流暢的程度猶如自幼即是以三字經養長大的。不過小表的嘴巴在遭受雞腿的攻擊之後,已然喪失其偉大的國罵功用。
他是可以不屑的吐出來,更狠一點的話,索性將整盒看起來很可口的飯踩在腳丫子下,用力踐踏發揮惡童本色的啦!不過咕嚕。
險些被一大串口水嗆死!英雄好漢也得吃飽再逞威風,否則罵起來中氣無力,不就弱了自己威風?
折衷的辦法是狠狠撕扯大雞腿,再用力扒了三大口飯,待肚子的咕嚕聲被消音之後,再完成心中真正打算做的事將飯盒踩個稀巴爛,然後露出混世魔王的笑容,以娛嘉賓。
他向來深諳氣死別人的方法。
果不其然,看到了氣白俏臉的常夕汐將手中的藥水丟下後,轉身大步的走開。再度發誓,今生今世不會再理這個死小孩子了!
天上地下,再也見不到比這更惡劣的小表了!
討厭!
「喂!內傷重不重?喲呼!我這裡有優碘哦,有消炎水哦,哈——」小表死追猛打敗軍之師,有一步沒一步的跟在她身後。
「你這個討厭鬼!」她用力對他吼了一聲,跑上樓梯,不給他笑弄的機會。
「你才討厭!醜八怪!雞婆!哼!」小男孩也吼了回去,不過得意並沒有太久,全身的疼痛令他又齜牙咧嘴的呻吟不已。
想抽根煙,才發現那個臭女人偷了他的香煙包與打火機,忍不住又一陣火大,對著樓梯間往上大吼:
「臭女人!小偷!偷了我的香煙,不要臉!」
噢!好痛!咬到舌頭了!他痛得捧住下巴哀號。
真——真——他媽的,X!
* * *
「喂,阿牛,你看那乞丐是真的瞎還是假的瞎?」
人來人往的大街口,熱鬧的人群各自隔著冷漠的空間,沒有誰會對誰多關心一眼。
坐在人行道的椅子上,有三名約莫十歲的小男孩,中間抽煙的那一個,正是轉學到「至正」國小一個月,便成為教師頭痛黑名單的第一人。老大嘛,身邊總會有幾個使喚的小嘍囉,紀衍澤當然也不例外。
在每天例行性的逃學日子中,今天龍心大悅的欽點二名班上的弱勢團體充小弟。也簡單得很,露出拳頭奉送黑眼圈,他們當然乖乖的跟著出來了。
那個名叫阿牛的小孩拖著二管鼻涕,以一貫的小畢呆笑容回應:「我不知道啦。」
「我看是真的吧。有人丟錢給他,他也不知道說謝謝,是瞎沒錯啦。」另一名就機伶一點。
紀衍則將煙屁股隨意丟在地上,揉了揉鼻子,一臉使壞樣的笑。
「我看他碗裡的錢不少,夠我買幾天的飯了。」他死人父母又不知死到哪裡去了,全屋翻不到一塊錢,真是王八一對!加上今天看上的肥牛這就是阿牛與小文,總共也不過搾出三十人,買便當都不夠。
小文抖著聲叫:
「老——老大——你要偷錢?」
「偷什麼偷!我光明正大在他面前拿!」大了小文一拳,他老大晃向瞎子乞丐的方位。
蹲下身便是快狠準的抄起七八張百元紙鈔
「喂!你做什麼!死小孩,連乞丐的錢也敢搶!」
那名乞丐瞎子兄也不是等閒之輩,死死箝住了小小偷兒的第三隻手,扯直了喉嚨大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