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勁,你……今天來,是因為舅舅要你來嗎?」
「對。他很擔心你。不過看來你好很多了,此昨天有血色有精神。」他毫不遲疑的把自己的憂心藏住,公事公辦的口吻不露破綻。
「你受外公委託保護我,會多久呢?」她垂下眼睫,撥弄著盤中的食物。
「直到……你哥哥回來,或你出國留學。」其實老爺子只吩咐直到呂莫若停止糾纏,他便可卸責。
「你知道我將出國念大學?」她訝異他會知道。
「嗯,靖遠提過。他希望你到美國,讓他看得見。」
「再一年,說長也不長了。也許我不會再回來。」她頭垂得更低。
他震動,雙手悄悄握緊……。
「什麼意思?你的家在這裡不是嗎?」
單曉晨微微笑著,笑容有些落寞。
「這宅子住了十個人,但我只有我自己。去了美國,有哥哥;到了加拿大,有外公他們。那兒還有一座農場,養了一匹要送我的馬,天氣也適合我這種鼻子不好的人。台北太潮濕了,過敏怎麼也根治不了。相較之下,台灣哪有什麼值得留念的地方。沒有思念的人在,故鄉也會像異鄉。」
「你父親的家人,還有三個舅舅都在這裡呀。」她想走了?她不想回來了?恐慌湧入心口,他口氣嚴厲了起來:「你一點也不在乎在國外被人歧視為次等人嗎?」
「那就嫁給當地的人吧。不會嫌我太有錢的人必定存在於世上。」她漫不經心的說著。
「你就不怕別人看上你的錢嗎?」
「那又如何?難道我得找個比我有錢的人來確保對方的目的不是我的錢嗎?凡事若是計較太多,哪有快樂可言。」
「你太天真了。」他終於拍了桌子表達怒氣。
「是你太拘泥了。」她站起身,走到觀景台向下眺望。知道他有跟過來,並幫她擋住風口,暗自淺笑,對著身後的他道:
「我的母親,在嫁給我父親之前,曾談過一次戀愛。那個男人有才氣、有傲氣,所以愛我母親愛得很辛苦,然後變得反覆無常。我母親手記上說:她不認為嫁了他會幸福。他太傲、太在乎別人評量的目光,太怕別人笑他娶了富家千金得到多少利益;因此他最後懇求母親等他十年,等他有一點成就必會回來娶她。母親沒答應。她的身體太虛弱,結婚只會拖垮他,而且只怕沒命等他那麼久。於是平靜的與他分手了。」她轉身看向他。「那個男人必定會一輩子記住她的,因為她默默的暗中資助他出國深造,也撮合了一直暗戀那男人的女子成夫妻。在男子成為名建築師時,也明白了他命中的貴人正是他念念不忘的初戀愛人。七年前他回到台灣,哭倒在母親墳前。我親眼看到那一幕。一直在想,這樣的分手真的是比較好的選擇嗎?為了男人戰勝不了的自卑,好好的一段感情真的必須就此犧牲嗎?也許那男人在母親心目中的份量不是那麼重吧,因為那男人不夠勇敢到足以承擔壓力,不值得母親愛到不顧一切。到最後,母親仍是最愛自己。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唐勁,你是一個絕對會成功的男人,而且不是那種到了中老年才見得到成就的人。這樣的你,不該是會自卑的人。我只願你是單純的厭惡千金小姐,而不是自卑於身家的落差而佇足不前。」
「如果我是呢?」他問。眼神極為沉潛難測。
「那我真的不會回台灣了。」
她歎氣。不知道這樣的威脅夠不夠力?
或者說,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夠不夠?
他告訴自己:在未下班的此刻,呆立在女校大門口,是擔心呂莫若母女不死心又來糾纏曉晨,出言不遜。更理直氣壯的告訴自己:昨天曉晨的感冒才好,今天可能還很虛弱。他得確定她是不是完全痊癒了,晚上才好打電話對老總裁作翔實的報告。
絕不是、肯定不是聽說明年她就要出國,並可能再也不回來,引發了高度的關切,想把握所剩無幾的時光多看她一眼、多保護她一次,多……鐫鏤她的身影放在心中一分……。
該死!他知道自己這麼患得患失很蠢,也知道聰明知單曉晨那麼說必有其試探的意味,但他就是上當,就是不肯放過多看她一眼的機會。
因為……她真的會做到她所說的。他知道。
四點半了。許多私家轎車一一停靠在路邊,等著接人。其中一輛必屬於單家無疑。
也有幾名騎機車的高中小毛頭,故作帥氣的搔首弄姿等女友出校門。
十七歲的女孩與十七歲的男孩都屬於不成熟的半小孩年紀,跟他之間可以劃出數條代溝來區隔了。但十七歲的曉晨卻硬是不同。
她聰明、機敏,也成熟。
會是因為她總是獨自一人的關係嗎?他一直忘了,莫家的人與莫靖遠再怎麼疼惜單曉晨,終究,絕大多時候她仍是自己一個人。一個四歲喪母、父親又不負責任的女孩兒,會早熟是必然,會世故、機敏也是必然。幸而她沒有自暴自棄,也沒有壞環境來讓她有機會走向歧途。
——我有錢不是我的錯……。
誰會說有錢是種錯呢?如果那是一種錯,全天下的人為何都以富有為努力目標呢?
錯的,是自己能力所不及衍生的自卑加諸於他人,並且形成折磨。
如果突破不了心障,一切還是定在原地最好。但前提是他得有足夠的定力來把持住。
他有嗎?那瞧瞧自己此刻在做些什麼?!
像呆子似的,連自己也控制不了。虧他還是莫氏新生代人才中最被看好的一名,董事長更再三公開讚賞他毅力超群、理智冷靜……。
對照此刻,簡直是諷刺。
是什麼地方料錯了?他不沾富家千金的堅心仍在,理智把關著情感閘口,不再如山洪般的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他居然從不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感情時,會癡狂成這樣,每一根神經都會因她不經意的撩撥而大大牽動。
單曉晨是難纏的心魔,自己的心又何嘗好對付了?
天曉得以後會怎樣。他只想在她還在時,挾著保護之責,再多看她一眼。
然後也許成了莫君怡初戀情人那般,終生為愛之不可得而悔恨一輩子。
他知道的,其實比曉晨多一些。在他回國的一周內,所有關於單曉晨周邊的事,他全查了個一清二楚。他有許多在各行各業極出色的朋友。
莫君怡的初戀情人姓古,於三年前病逝於香港,無疾而終。一個四十五歲壯年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後,理應是意興風發的,卻因憂鬱或厭食諸多因素而撒手人寰。
男人的成功,必定懷著某個動力,也有著務必做出成就給誰看的意志力支撐著由一次又一次的挫敗中站起來。
七年前,姓古的男人得到了世界級的大獎肯定,回到台灣欲見初戀情人。但他看到的是冰冷的墳,與照片上將容顏保留在三十來歲盛年,以美麗姿態離開人間的女子。他崩潰了,他的成功變得毫無意義。
斯人已逝多年,而他孤伶伶的存於世上。汲汲營營於成功,只盼有一天讓她瞧見自己的成就,渾然不知滄海桑田已將人事翻轉了幾回乾坤,再也不復舊時事了。
這些報告,原本是無意義的記載,只為了補齊單曉晨十七年來所發生的大小事件。
但自昨日起,卻成了他心海翻騰的巨浪。
六歲時,他想成功,迫切的需要錢來讓父母過好日子,讓一家人得以溫飽,也得以尊嚴的活著。
上大學後正式與莫氏簽了約。莫氏以大把的金錢栽培他,而他成了莫氏員工,課暇的所有時間全奉獻給莫氏。那時他知道自己會成功,他有能力,也熱愛挑戰。
成功,是給自己的犒賞。
太順利的路途走來,幾乎要覺得麻木了。
有房子、有車子,也給了父母良好的安置。不必三年,他定會成為一名中級主管;再兩年,他會掌理一家分公司。在三十五歲之前,他必成為集團核心的主事者。這些設定若做不到,代表他怠惰了。若是做到,也不令人欣喜,因為他有這個能力。
然後自然而然的,結婚、生子,過了成功又富足的一生。到了四十歲,他人生的高峰便在頂點停頓,望不到更高的山頭在何方。
二十五歲的他已看到自己四十歲的情況。為什麼沒有絲毫心滿意足的感受?
他習慣掌握一切,也習慣將眼光放遠,更拒絕意料之外的變故——例如對單曉晨動心。
他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許它出一絲差錯。但人生中若從不曾有意外,卻也未免無趣得教人麻木。
直到遇見了單曉晨,他的順遂突地變得遲緩。雲端若將是他際遇的頂點,那遺憾的是伊人居住地在雲端更上的不知處,他永遠進不了的殿堂。
莫家富足了六代,才有今日動搖不得的殷富根基。他或可累積無數財富,卻累積不來時代碎煉出的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