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蹌後退。「我知道,我一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
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願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 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
──他又把話嚥回 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
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 絲一 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愛她──我不在乎,」話聲未
落,他又一 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門口突來一 聲暴喝,紹東披一 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 眼,旋轉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牆來了嗎?你是怎麼一 回 事,
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 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
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 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
光,他正聲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地位,叔叔。」
說罷,他把惟則放開,昂然闊步走了出去。
就連紹東奇異閃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剛。
**
*
隔天一 早,惟則便跌跌撞撞闖進套房,惟剛從一 夜的亂夢中醒來,聽說約露離了家他
去,他驚坐而起。
「她到哪兒去了?她昨晚沒有回 家嗎?」他問。
「她母親說她很晚才回 家,今天一 大早就出門了──據說心情很激動,要請假幾天,
到外頭散散心,究竟去了哪裡,她母親不肯透露。」
惟則抱頭在松木休閒椅坐下來,頭髮前端還是油亮整齊的,發腳子卻失了服順,芒草堆
似的參差鬆散。他埋著頭含糊咕噥了一 會,猛地仰起臉來,凶狠地問道:「你咋晚對她說了
什麼,她對我彥生這麼大的誤會,跑走了不肯見我?」
怕是被誤會的人是我,你還有得涼快呢。惟剛陰沈沉地想,還是訥然搖了頭。
他答說:「我沒機會說話,昨晚我才弄明白,原來她一 直把我當做以霏往來的對象──
難怪一 開始她對我就是一 副勢不兩立的態度,她誤會我了。」
惟剛決心不讓這場誤會再繼續下去,他要向約露說個明白,一 切只是混淆了罷。她冤枉
了他這麼久,誰知竟藏著一 番情意──昨夜的纏綿,不是從情字來,又是從何而來?他內心
的愧惶,揉上了苦澀,更揉進了甜蜜。一 絲興奮,一 絲欣喜,戰戰慄栗地發芽。等約露明
白了一 切,怪他或許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雲消煙散,只要她不再恨他……這麼久以來,
惟剛內心終於萌了希望。他卻聽見惟則似笑非笑歎了一 聲。
「沒想到我會有這一 天,」他的聲嗓是粗糙的。「我這輩子對許多女人動過心,當中有幾
個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說茶飯不思、牽腸掛肚,那是從來沒有的,誰知道碰
上約露,我卻整個人都完了──」
惟剛面色乍變,一 副奮起要與惟則理論之態,惟則卻揮手制止了他。
「這女孩實在太奇妙了,她望著你笑的時候,一 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卻可以
隨時甩開你走掉,一 轉頭就把你忘了,讓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則苦笑著搖頭。「她和別的女人都不一 樣,她不迎合,不屈從,她總有自己的主張,
而她的主張總把我帶到一 個全新的方向去。」
惟則頓了頓,彷彿在回 味什麼,然後才又接下去說:「有一 回 ,她不讓我開車送她回
家,說她起了興致,要走一 趟路,那麼姣好的女子,腳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滿頭大汗,一 路
聽她如數家珍說著捷運線,什麼桔線,棕線,起站終站,如何來又如何去──你見過幾個女
人那麼有方向感的?」
惟剛雖不情願,也不由得莞爾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我像個沒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愛的女人在一 起,也
隱隱感到空洞。但是現在我對人生開始有種踏實的感覺,只要有約露在身邊,我就感到篤定,
因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沒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她!」
老天,這次他是認真的,這個不斷掉入愛河,不斷拿新歡來換舊愛的浪子,臉上再也沒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雙眼裡的真實、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剛看著都要心驚動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惡,只能微弱地說:「沒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 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罷休,她對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則猝然跳向床邊,衝著惟剛急急道:「我會向她解釋,我會說明一 切,懇求她的諒解,
從今以後我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彌補這一 切──」
「不,惟則──」
「不,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愛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麼瓜葛,只
要你閃到一 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 死──」
「該死的不見得是我。」惟剛咬牙道。
「惟剛,看著兄弟一 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
事──至少答應我這一 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裡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
*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 座小農場,這農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 層親戚關係,騰間客
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間農林靜美的風光,一 顆心卻被滿園子淒厲不
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為什麼叫成這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 生就這麼一 次求偶交配,之後結束
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 只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 去,
回 去面對──面對什麼,她卻只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 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 名老婆婆,一 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
後,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 頭撞上一 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吁了一 口氣。
「妳回 來了,妳總算回 來了。」
「你怎麼知道──」
「我天天跑妳家,令堂拗不過我,把妳今天回 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妳沒有告訴
我一 聲就離開,真是不該,妳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只是輕輕搖頭,歎了一 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
件事,包括自己在內。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出口。」他攬攬她的肩說。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
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 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後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妳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 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 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
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妳!」他的牙關一 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把這
一 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統拋到腦後,一 切從現在開始──如
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