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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歐倩兮

  踉蹌後退。「我知道,我一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

  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願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  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

  ──他又把話嚥回  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

  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  絲一  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愛她──我不在乎,」話聲未

  落,他又一  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門口突來一  聲暴喝,紹東披一  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  眼,旋轉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牆來了嗎?你是怎麼一  回  事,

  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  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

  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  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

  光,他正聲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地位,叔叔。」

  說罷,他把惟則放開,昂然闊步走了出去。

  就連紹東奇異閃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剛。

  **

  *

  隔天一  早,惟則便跌跌撞撞闖進套房,惟剛從一  夜的亂夢中醒來,聽說約露離了家他

  去,他驚坐而起。

  「她到哪兒去了?她昨晚沒有回  家嗎?」他問。

  「她母親說她很晚才回  家,今天一  大早就出門了──據說心情很激動,要請假幾天,

  到外頭散散心,究竟去了哪裡,她母親不肯透露。」

  惟則抱頭在松木休閒椅坐下來,頭髮前端還是油亮整齊的,發腳子卻失了服順,芒草堆

  似的參差鬆散。他埋著頭含糊咕噥了一  會,猛地仰起臉來,凶狠地問道:「你咋晚對她說了

  什麼,她對我彥生這麼大的誤會,跑走了不肯見我?」

  怕是被誤會的人是我,你還有得涼快呢。惟剛陰沈沉地想,還是訥然搖了頭。

  他答說:「我沒機會說話,昨晚我才弄明白,原來她一  直把我當做以霏往來的對象──

  難怪一  開始她對我就是一  副勢不兩立的態度,她誤會我了。」

  惟剛決心不讓這場誤會再繼續下去,他要向約露說個明白,一  切只是混淆了罷。她冤枉

  了他這麼久,誰知竟藏著一  番情意──昨夜的纏綿,不是從情字來,又是從何而來?他內心

  的愧惶,揉上了苦澀,更揉進了甜蜜。一  絲興奮,一  絲欣喜,戰戰慄栗地發芽。等約露明

  白了一  切,怪他或許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雲消煙散,只要她不再恨他……這麼久以來,

  惟剛內心終於萌了希望。他卻聽見惟則似笑非笑歎了一  聲。

  「沒想到我會有這一  天,」他的聲嗓是粗糙的。「我這輩子對許多女人動過心,當中有幾

  個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說茶飯不思、牽腸掛肚,那是從來沒有的,誰知道碰

  上約露,我卻整個人都完了──」

  惟剛面色乍變,一  副奮起要與惟則理論之態,惟則卻揮手制止了他。

  「這女孩實在太奇妙了,她望著你笑的時候,一  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卻可以

  隨時甩開你走掉,一  轉頭就把你忘了,讓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則苦笑著搖頭。「她和別的女人都不一  樣,她不迎合,不屈從,她總有自己的主張,

  而她的主張總把我帶到一  個全新的方向去。」

  惟則頓了頓,彷彿在回  味什麼,然後才又接下去說:「有一  回  ,她不讓我開車送她回

  家,說她起了興致,要走一  趟路,那麼姣好的女子,腳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滿頭大汗,一  路

  聽她如數家珍說著捷運線,什麼桔線,棕線,起站終站,如何來又如何去──你見過幾個女

  人那麼有方向感的?」

  惟剛雖不情願,也不由得莞爾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我像個沒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愛的女人在一  起,也

  隱隱感到空洞。但是現在我對人生開始有種踏實的感覺,只要有約露在身邊,我就感到篤定,

  因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沒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

  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她!」

  老天,這次他是認真的,這個不斷掉入愛河,不斷拿新歡來換舊愛的浪子,臉上再也沒

  有玩笑的表情了。那雙眼裡的真實、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剛看著都要心驚動魄了。他不知

  是要同情或是憎惡,只能微弱地說:「沒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  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

  罷休,她對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則猝然跳向床邊,衝著惟剛急急道:「我會向她解釋,我會說明一  切,懇求她的諒解,

  從今以後我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彌補這一  切──」

  「不,惟則──」

  「不,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愛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麼瓜葛,只

  要你閃到一  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  死──」

  「該死的不見得是我。」惟剛咬牙道。

  「惟剛,看著兄弟一  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

  事──至少答應我這一  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裡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

  *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  座小農場,這農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  層親戚關係,騰間客

  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間農林靜美的風光,一  顆心卻被滿園子淒厲不

  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為什麼叫成這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  生就這麼一  次求偶交配,之後結束

  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  只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  去,

  回  去面對──面對什麼,她卻只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  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

  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  名老婆婆,一  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

  後,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  頭撞上一  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吁了一  口氣。

  「妳回  來了,妳總算回  來了。」

  「你怎麼知道──」

  「我天天跑妳家,令堂拗不過我,把妳今天回  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妳沒有告訴

  我一  聲就離開,真是不該,妳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只是輕輕搖頭,歎了一  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

  件事,包括自己在內。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出口。」他攬攬她的肩說。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

  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  只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後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妳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  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  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

  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妳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妳!」他的牙關一  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把這

  一  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統拋到腦後,一  切從現在開始──如

  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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