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惟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婚事是什麼時候被決定的?是什麼人替他配了對象,訂了日子?
他霎時遭人團團圍住,那可怕的恭賀聲像一 把把鐵釘子灑在磨石子地上,刺耳驚心。他想叫停,告訴他們這是個誤會,有人搞錯了!
可是,梅嘉偎在他身邊,笑得千嬌百媚,叔叔又是左拱右揖,忙著向客人還禮,更是滿面的呵呵然──哦,惟剛有多久沒見到老人家這樣開過笑口了?
莫非這是他的意思,他的安排?如果惟剛當眾高喊沒這回 事,教老人家台階往哪裡下?面子往哪裡掛?何況還有梅嘉!
就連他那活像顯了靈,令晚突然在酒會出現的堂兄,惟則,也靠攏了過來,往他肩上一 兜。「你是做老公的料,不結婚就太暴殄天物了。」
惟剛卻彷彿馱了兩塊石頭墜下海去,一 塊是梅嘉,一 塊是叔叔,人情恩義全在背上,直往下沉,直往下沉。他沁出滿頭大汗,抬眼在人群中拚命搜索──那道可愛的緞藍影子在哪裡?整晚上,他只想過去把她抱個滿懷,親她,吻她,把整顆心都奉給她。然而她飄飄忽忽地,一 抹藍影子在人海裡載浮載沉,愈蕩離他愈遠了……約露,他只能在心裡喊。
***約露只覺得宴會廳喧騰得就像世界末日一 般。她不知道自己一 杯連一 杯,飲了多少雞尾酒,也不知道酒會是到了高潮,或是近了尾聲,腦中僅有一 個念頭──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惟剛和梅嘉要結婚了。
這樣一 對璧人呀,約露擎著水晶杯冷笑,瞧瞧他們──惟剛自然不必說了,而梅嘉更是華光照眼,一 頭雲髻盤往頂上,開成了一 朵黑色牡丹,穿一 身大紅鑲金蔥禮服,搖搖裊裊,美得就像風中一 枝石榴花,急切切地要往人懷裡送。
她可不是在他懷裹嗎?笑得那麼富麗得意!一 雙手彷彿還嫌不足,最好再生出另外一 雙,像麵包店架上的螺絲卷,一 圈又一 圈把惟剛死死纏住。
約露愈想愈是自慚形穢地生恨,慚就慚在梅嘉能夠理直氣壯地愛惟剛,而她不能。她不能。
她愛得見不了天日,如何比得上梅嘉像蝴蝶一 樣蹁躚,只管恣意繞著惟剛鬧情意,不必掙扎,也不必虧心。一 個人一 生能夠拿什麼來換得感情的自由開懷?如果能換!約露是這樣自憐,又不能不妒恨──妒的是梅嘉,恨的是自己。
還有最愛的那男人。
***如果最後要逃出酒會,一 開始又何必巴巴地跑去?惟則一 手插在褲袋裡,徐徐踱過一 座又一 座寶氣燦爛的專櫃,嘲笑地想。
他自美返國,沒有通知一 個人,打算在外消磨一 二 天,整理整理心情,再回 策軒。居然就在下榻的飯店碰上「風華」的酒會。他按捺不住地過去探探,偏偏羅庸還是那麼眼尖,一 把就給逮住!總算趁著所有人為惟剛的喜訊鬧翻天的當兒,給他逃了出來,竄入緊鄰的購物中心避風頭。
老天,他最恨交際酬酢,理由之一 ,他永遠沒法子安安分分穿上黑禮服,用一 條僵挺的領帶把自己勒死。如果做個富家子弟得受拘一 輩子,他寧可不做。
不過名位可以不要,銀錢卻不能不留,他瞄瞄手上的提袋,自嘲地一 笑──否則哪來的手頭買下一 堆東西,引得售貨小姐們眉開眼笑的?遠企這一 逛來,原本空空的兩手已多了一 雙懶人鞋,一 副皮吊帶,對筆手帕,拉拉雜雜,甚至還有一 只奧西丹的玫瑰香精!他豈好買東西?不過想逗逗站專櫃的女郎笑一 個罷了。
看著時間不早了,「風華」的酒會也該散了。他放膽地往飯店走,卻在大廳的樓梯上瞥見一 條影子,倚欄面著窗,柔光下的衣色翠藍翠藍的。
他認出那人兒,不覺泛出笑意。好巧,又碰見她了。他走過去,低聲向她「嗨」了一 聲。她慢慢回 過身,眼神渺渺茫茫,手上還夾著一 只空酒杯,像走丟了的人。他看著情形不對,皺起眉頭問:「妳怎麼了?怎麼一 個人在這兒?酒會結束了吧?」她一 句也答不上來,輕喘著,飄了股香檳酒味。惟則判定她是喝醉兼迷了路。他牽著她去找櫃檯人員,問明「風華」酒會已經落幕,人員也都走盡了。
獨留這一 個。
沒有名姓,也沒有住址。惟則歎著氣,把她帶回 十 一 樓他的房間,他不願把她交給別人處理,又懶得費事去查明她的住處,送她回 家。
她已是昏昏欲睡了,一 雙密匝匝的長睫毛,梳到了醉後嫣紅的頰上。
惟則攙扶她上床,猶豫了一 下,把她身上的小禮服褪下。
她穿著綢白連身底衣,肩帶下一 雙白膩膩的手臂,綴一 二 淺淺的小雀斑,可愛,但更撩人。惟則洗了澡出來,聽見小醉美人竟打起呼來了呢。他抿住笑,過去把她的髮絲從腮邊拂開,端詳她半晌,然後熄燈上床。
他在她身邊靜躺了片刻,忽焉又亮燈起身,摸摸索索從購物袋裡搜出那只玫瑰香精,拆了頭,挨到床後,悄悄撩起她的頭髮,在她耳下和胸前各注了幾滴。一 股花氛從她的嬌軀上漫漫盪開來,千百朵玫瑰在剎那綻放。
惟則重新躺下,這回 他伸臂把身邊的人兒輕輕攬住,下巴靠上她的肩,吸一 口香息進肺腑,悠然合上眼睛。
他有一 種回 到家的感覺。
***隔日上午十 時,惟剛把成經理和文具部一 名主管留在飯店大廳的皮沙發座上,領著羅庸,逕上十 一 樓。電梯冉冉而上,他感到輕微的昏眩。
那是他終宵未睡的緣故。酒會散後,他為了婚訊一 事,和梅嘉纏鬥了一 晚上。梅嘉狡猾妖媚,在策軒房裡,當他的面把衣服脫得淨光,只剩一 套紫緞子底衣褲,嘴上直嚷累了,要上床睡覺,眼梢底卻一 味瞄著惟剛的動靜。她打好了算盤,要嘛就把惟剛勾引下來,正好生米煮成熟飯,否則他避嫌而去,她也好有個思考對策的餘裕。
她大約沒想到惟剛也有這麼強硬的片刻,被逼問急了,把手上一 柄黑底描金葉子的梳子一 丟,惱著回 道:「全是方伯伯的安排;酒會上宣佈,中秋節 完婚,他的興致才大呢!你不懂女人心也就罷了,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摸不出來嗎?
他巴望你─什麼?為什麼沒有事先和你提到?你叔叔一 番心意,都替你張羅好了,免得你公私兩頭忙,我們這樣為你,你還不懂嗎?」
惟剛姑且不迫究梅嘉這番說辭的真假,但他明白告訴她,他沒有和她結婚的打算,對外人也就算了,對她及紹東,這個誤會可不能不解釋清楚。
梅嘉嚶嚶哭了一 場,居然沒有平日潑辣的反應,惟剛也就帶了幾分歉疚地陪著她。最後,她提出一 個要求──暫時不撤消婚訊,也別對他叔叔提到,給她一 點時間緩和緩和,她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出身的,談論婚事這般出爾反爾,只給人看笑話!
惟剛歎氣,這一 點他是做得到的,他本來就不願傷害梅嘉。
他回 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簽約合作開發旅遊精品的業務,十 二 點的飛機!
他才躍下床,羅庸就來敲門,說是老太爺一 早發現惟則沒有回 家,很是氣急,要惟剛立刻去找人。惟剛匆促收了行李,趕到公司,多虧了施小姐的能幹機伶,不到半小時便查出惟則的下落。惟剛遂在趕赴機場之前,先繞到飯店去尋他堂兄,羅庸也跟了來。他足足花了五 分鐘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門給敲開。惟則著了棉白背心,杏子紅的短褲,眉眼間還爬著惺忪的睡意,他甩著一 條茁壯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剛跨入房間,即嗅到一 抹旖旎而詭異的香氣,不該屬於這裡,卻又在這裡。他左右張望,一 望見床榻,頭顱內轟然一 響。
床際上那擁著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嗎?
約露!
惟剛覺得整個腦子充塞著核彈爆發的蕈狀雲,渾沌無法思考,一 切是反射動作。他一 把揪住惟則怒吼,「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嘿,老弟,你瘋啦?」惟則訝然叫道,掙扎不開。
「她怎麼在這裹?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惟則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幸賴門外的羅庸趕進來,幫著把他發了狂的堂弟給拉開。他避向後去,說道:「冷靜,老弟,我沒對她做什麼,昨晚我在大廳碰見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會又已經散了,找不到人處理她,我只好把她帶上來,讓她睡一 覺再說──情況很單純,什麼事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