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一 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刊十 五 週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裡,穿一 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雲朵的簇新襯衫,頸上繫了黑緞領結,頭髮還是一 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 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份外挺拔。
莫札特的協奏曲在他身後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 份堅毅的神態,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 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 年後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 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後退。
「小心,小姐。」
聽得這聲警告,已經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後的男子,將他手上一 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 徑拿一 雙黝黑的眼睛瞅著她,慢吞吞道:「妳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面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 套質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 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麼也不敢面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妳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 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聽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妳終於笑了,博佳人一 粲,」他歎道,瞄瞄自己的褲檔子。「再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 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 露,反質他一 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 道,滿眼儘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 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只拿眼光一 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於是轉過身去,從一 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慇勤地遞上一 杯給她。
「謝謝。」約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 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 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髮,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 抹艷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 陣喧動,他回 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約露引頸,只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斑斕熱絡了。那人環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 場雜誌週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約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祝『風華』創刊十 五 週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誌介紹給外界。」為了今晚的酒會,雜誌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
「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語氣儘管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 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並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 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後的版面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裡,內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 入眼簾,心頭又是一 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 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約莫三 十 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髮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帶,也不系領結,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紮在領口,流露一 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睛,卻顯得懶洋洋的,彷彿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請問您是來賓,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歷,遂禮貌地詢問。「我是見飛的人。」他笑得似乎無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麼職位?」
「有我這麼一 個老闆,希望不會讓妳失望才好。」他向她欠個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 本正經。
約露一 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 分入神。大廳口忽然來了一 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 般,約露揚頭,見一 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髮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 還更瘦灈了,但當他往台上那麼一 站,一 副威嚴之態,沒有開腔便把台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聽,約露卻發現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裡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傑作如何?」她一 怔,尚未回 答,卻聽他呻吟起來,「糟了──」
她抬頭一 看,一 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什麼時候回 來的,老大?怎麼一 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碰上見飛的盛事。」「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 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台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 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並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台,與紹東並立,她不禁倒吸一 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於回 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聽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 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裡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於瞥見他。他站在台側一 撮人的後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裡,微偏著頭聆聽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歷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職,不憚勞苦,往往一 天工作十 幾個鐘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 字一 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度,還報惟剛的關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 起,她想──「今天更有一 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紹東的音調陡然昂揚起來。「這是方家三 十 年來頭一 遭,」他一 頓,露出難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剛和已故企業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 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 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