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緊,」他一 抬手,舉止和口氣都十 分斷定,約露不敢再多話。他看來確實好多了,失調的呼吸也恢復了正常。
約露坐回 去,老人對她頷首。「謝謝妳,妳在這附近上班?」
約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築。「就在那棟大樓。」
「見飛?」他揚起花白的濃眉。「哪個單位?」
「雜誌部,我是文字編輯。」
老人打量她片刻,這才回 頭看目標,喃喃道來,「當年看著它動土,打地基,起鋼筋,直到完工落成,這可是當時的一 大盛事,起造這麼規模的大樓。」
他微微一 笑,瀏覽著見飛古色古香的飛簷,藍牆和圓窗。
「這種中國古味造型,也的確風靡一 時,」忽地又遺憾地搖頭。「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損了一名工程師和兩個工人,受傷的還有五 六 人之多,為了照顧傷亡者家屬,公司撥出來的撫恤金,可是創了紀錄的。」
約露不免好奇問道:「您是這裡的老住戶了?這些事這麼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 下。「可以說是吧,我看著它屹立了二 十 年,看著它蓬勃發展,老一 輩的經營者是怎樣的戒慎兢業!」他合目冥思。「但是,畢竟長江後浪推前浪,新一 代終究要上來接棒了。」
「見飛的新一 代是相當優秀能幹的。」約露這話,不能不說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輕喟,竟談起自己來了。「也該把棒子交給兒孫輩了,我也有個很優秀的兒子,我正把一 些責任交付他─這孩子命苦,從小沒了媽,我這做父親的,又形同不存在,這些年他孤單單,忍氣吞聲的,我怎麼會不知道?我痛在心裡,但許多事是挽回 不了,也彌補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淒切而充滿悔恨,讓約露聽了心酸,她輕聲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著見飛大褸,滿面是悵然之色,益發令人見了不忍。約露無從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 旁,想著自己生命裡,也有那些無可挽回 和彌補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 歎,微帶踉蹌站了起來。「我該走了,再不然家裡就要找上來了。妳也該回 去上班了。」
約露一 躍而起,伸手想攙扶他。「我送您過馬路,這裡車多。」
老人卻把眉毛一 豎,瞪著約露伸長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約露趕緊把手收回 。
「我住得有段距離,妳還是幫我叫部車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計程車,隔著半開的車門向約露道謝。約露笑了笑,回 句「不客氣」,正待為他把車門關上,卻見他突然身子一 僵,雙眼翻白,竟向一 旁倒了下去。***計程車冒著遒勁的山風,直奔座落在山巔上的華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門停下。約露立刻付了車錢,一 推開車門,便瞧見一 名面目黧黑的老漢,倉卒穿過後廊奔了過來。
他也不管約露是誰,只顧和她合力把車上顫巍巍的老人扶下,一 邊叨念,「老爺子,老爺子,您沒怎樣吧?您這是要嚇煞羅庸嗎?怎麼沒交代一 聲就出了門?」老人直喘氣,沒有答腔,長袍給風吹得飄蕩起來。他的意識一 直很清楚,在車上堅持不上醫院,要直接回 家,約露只好照他的意思辦。
哪曉得他的家是在這塵囂之外的半山裡。
兩人攙扶著老者,走過那面刻有「策軒」兩字的古樸銅雕,直趨廊下。有個著了花紫晨縷的人影,早開了大門等著。約露一 定近,對方先低呼了出來。
「是妳!」
她定晴一 看,認出門邊的女人,竟是那服裝企畫,賈梅嘉,也覺得驚訝。怎麼,這裡莫非是賈家?這位老者莫非是賈家的長輩?
兩女尖銳地互覷一 眼。「伯伯,我來扶你。」梅嘉卻爭著伸出手來,硬是用身體把約露頂開,取代她的位子。
約露在門口頓住,有點尷尬。既把人送到,她考慮著要離開。
那老漢卻回 頭對她連聲道:「請進來,請進來。」
約露只得侷促地跟進了大廳。
這大廳非常華美,右方一 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細琢得好比故宮的骨董,旁邊的紅木長几上,坐一 只巨型青花瓷瓶,供著一 大簇雍容的紫紅大理菊,撲起了一 廳的明靜幽香。約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團錦簇的大地毯邊緣,生怕一 腳踩下,就把它那細緻的助理給踩壞了。她看著梅嘉和老漢把老者扶到左邊一 堂氣派的黑小牛皮沙發,繡墊襯在老者背後,讓他閉目斜靠在那兒。
還沒人來得及說話,大門驀然敞開,一 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進來。
約露登時傻了眼,心裡直呼不可能──這個大剌剌走進來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兩個小時前,和她在辦公室不歡而散的方惟剛。
惟剛見到她,顯然也是一 愣,深深看她一 眼,卻沒有說話,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著身低問:「叔叔,怎麼了?您怎麼不聲不響就跑出去?沒發生什麼事吧?」叔叔?他喊這老人家叔叔,對老人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約露心裡開始發毛。老者卻徑閉著眼,不答不睬,全沒反應。
惟剛回 頭向那名自喚為羅庸的老漢,投以詢問的眼光。老漢把他拉到一 旁,附耳悄聲道:「老爺子剛剛讓這位小姐送回 來,看臉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羅庸一 發現紹東人不見了就立刻急電惟剛,惟剛才會拋下公務,倉卒趕回 策軒。
惟剛回 老人身邊,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請於醫師過來一 趟,您的氣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雙眼突然瞠開來,一 張臉板得緊緊的,嚴聲回 道:「告訴過你多少回 ,我沒什麼毛病,你怎麼開口閉口盡說要給我請醫生!」他急喘了幾下,才把一 口氣透過來,眉色卻顰得更陰沉了。「在家待得氣悶,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裡就這麼大驚小怪了?這是什麼時候,你放著公司跑回 來?不要忘了,見飛是不養閒人的。」
老人的態度,老人的言辭,毫不給人留臉,連旁觀的約露聽了,都感到刺耳難受,那方惟剛臉上,更是紅一 陣白一 陣的,好不難堪。一 時間,大廳就像座冰庫,把每個人都凍得僵僵的。
這就是了!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紹東。約露僵立在那兒,大氣不敢喘一 下,就怕引來注意。天知道,和她一 起坐在公園談論見飛大樓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見飛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園啃麵包時,萬萬沒料到最後會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和方紹東、方惟剛叔侄在一 起!
「既然沒事,我這就回 公司。」惟剛說,語氣仍然謙遜,但音調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羅庸使個眼色,羅庸立刻上前,佝腰對紹東道:「方老,我送您回 房間吧──中午幫您準備的干貝排骨粥,還溫在那兒呢。」
惟剛立在樓梯口,目送兩人一 級邁進一 級的蹣跚上樓,然後他回 身轉對約露。他那眼神,還留有一 抹受了傷的餘暉,荒涼的,落寞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看著他,約露心口上有個地方在突突跳動,讓她覺得痛苦,那是一 種抵抗不了的衝動──想把這男人當成孩子似的摟進懷裡,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瘋了!
「有些人真讓人覺得奇怪,」梅嘉一 把挽住惟剛,尖起鼻音開腔道:「方伯伯沒頭沒腦的跑出去,然後歪歪倒倒的回 來,後頭還跟了個女人,實在教人心驚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 不四 的麻煩!我以為是誰,這位不就是咱們社裡的翻譯小姐?平常兼兼差、寫寫稿那一 位?」一 口氣的尖酸,把約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動了。
惟剛卻說:「妳多久沒到公司,梁小姐現在是我們的文字編輯了。」他把梅嘉丟在後頭,逕自走到約露面前,問道:「老先生是妳送回 來的,梁小姐?
怎麼一 回 事?」
約露極力不去理會梅嘉的兩道眼針,吸吸氣,把午間遇見方紹東的始末,用高中寫周記那種簡潔感說一 遍。
惟剛蹙眉,甚是驚異。「他一 個人坐在公園裡?身子出現不適的現象?」約露點頭。
羅庸一 下樓,惟剛立刻吩咐他,「打電話給於大夫,請他下午過來給老先生做個診察。」羅庸顯得有些遲疑,惟剛向他保證,「不要緊,於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來,由我負責,他的身體有問題,不管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一 定要請醫師看看。」看來這個家,固執的人不止一 個。
羅庸去後,梅嘉走了來,又把惟剛胳臂攙住,嬌軀盡挨著他,惟剛挪一 步,她也跟著挪一 步,那股黏膩勁兒,方惟剛是怎麼呼吸喘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