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 代不如一 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 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 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 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 對眼睛卻一 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 挑,看著她。「為什麼一 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 只烏木書櫃的腳架看,咕噥道:「當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鄭重道,卻面露嘲色。
一 點都不好!約露心裡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後,朝一 張旁椅比畫一 下。「請坐。」
她咳了咳。「我站著就好。」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皮椅一 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生喊到桌前,聽他訓話──就像這樣。」他向桌前一比。
小學生?約露一 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髮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 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 對斜飛的眉,三 分秀麗倒帶了七 分的倔氣,但那只鼻樑卻像一 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 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麼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桿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裡,又彷彿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 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 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 足明艷,十 足剛愎,十 足激烈。
硬要說,只有一 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 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 思緒,咳了一 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 四 天。但約露也只嘴裡咕噥一 聲。
「早就想找妳談談,不過一 直沒空回 社裡。」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 見。」
這是惟剛第一 次聽見她一 口氣說這麼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 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 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 下坐鎮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櫃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麼突然走掉?」
約露發現她的腦子一 片空白,兩周前設想好的說辭,一 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只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裡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沒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衝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苟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麼,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麼,惹得妳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現,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衝動,她咬住牙關,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 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 答。不知道怎麼一 回 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復發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 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憤怒,他只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 些已經乾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週身循環奔蕩。
他把十 指絞住,抵在桌面,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麼,梁
小姐,」他壓抑著聲調問,像夏日午後有威脅性的悶雷。「從一 開始我就覺得,妳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約露是一 口碎玻璃一 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第五章
社長室一 下像陷進地窖,空氣變得稀薄,一 股讓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兩人都在細喘,聽來格外震耳,格外驚悚。
惟剛與約露四 目對峙著,他滿眼又驚又疑,還蘊著怒意,而約露還是一 臉的倔強,僵持著不肯有一 點退卻。
桌上的電話一 聲大作,把兩人活脫脫給震跳起來。惟剛掣下圓白的鍵子。「什麼事?」他問,音調雖低,倒還沉穩。
「社長,律師先生到了。」施秘書在另一 端報告。
「請他稍坐一 會兒,我立刻見他。」惟剛囑道,兩道視線始終盯著約露,像縫在她的眼睛裡。
最怕人的就是這一 言不發的注視,一 副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就更恐怖。約露漸感不支。
他也感覺到了,這雙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閃閃爍爍的,彷彿不是什麼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剛隱隱感到一 絲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師都趕回 去,把梁約露逮到胸前,把她剖開到底,徹底來研究她,弄清楚她為什麼恨他,為什麼怕他,為什麼扯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最後卻只說:「回 妳的位子去吧,我們下回 再談。」
話一 出口,惟剛自己都覺得訝異。還有下回 ?他究竟有多少耐性?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約露臉上沒有表情,卻躊躇著,然後用一 種魯莽的口氣問:「慕華說,找我進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來,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必納悶,」他泰然回 答:「社裡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因為我還想再看到妳,惟剛說給心裡聽。
約露緩緩吸口氣,點個頭,回 身去開門。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黃銅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兒,如何也不動一 下。從前爸媽常笑話她手腳駑鈍,但這扉門可不是在和她作對嗎?
惟剛等了五 秒鐘,起身走過去,從她背後伸出手。約露一 驚,慌忙把手縮回 。他高大的身影籠住她,一 股腰溫暖暖襲向她的背,隔著層層衣服都感覺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燙得厲害,胸腔內滾輪似的震動起來。
他的大手握住門把,橡木應聲而開。
那一 句「謝謝」噎在喉嚨,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過施小姐身邊,這才沙啞地擠了出來。沒人知道她在謝誰。
***這天中午,約露獨自溜到見飛旁側那座小巧的三 角公園去。四 月裡杜鵑在風中綻開了粉臉,入鼻儘是淡蕩的香氣,可惜約露缺了那份賞花的好心情。
慕華沒有說假,方惟剛才是她的施主──不計前嫌的找她進公司,他想證明什麼?約露賭氣似地把一 管奶油卷扔進嘴裡。或許是天氣忽晴忽陰,公園裡冷清清的,乏人問津。唯一 一 張雕欄鐵椅,約露坐一 邊,有個老人則據在一 邊。
那老人是後來才到的,兀自坐著,眺望前方的見飛大樓,靜默不出一 聲。約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卻發現一 旁的老者扶著額頭,歪向一 側,咻咻喘著氣。她吃一 驚,趕忙問道:「老先生,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隔半晌,才見他顫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臉來咕噥,「老毛病,沒什麼。」約露觀看這位老者,滿頭白霜,鼻柱高聳,眼神咄咄,穿一 襲罕見卻醒目的黑底紫團花長袍,面色帶點灰白,神情氣態卻十 分威嚴,讓人在他跟前,自動便恭敬起來。「您真不要緊?」約露不放心。「要不要聯絡家人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