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孤驚魂甫定,別說不是作夢,就算是作夢,也沒法子想像,將軍玩過一招劍式之後,突然和他討論起憐香惜玉的問題來了!他愣了半晌,不覺回頭望。
那胡人女郎跪在後頭,朽枝舞帽半墜下來,驚恐的表情還在,臉蛋兒卻紅了,可孤也覺得自己面孔在發熱。
「這……將軍……」結巴著回不出話。
厲恭逕催著,「說呀,可孤。」
老實人便是老實人,可孤從來不懂矯飾,期期文艾地照實答來,「稟將軍,屬下……確實覺得這位姑娘……有點無辜可憐。」
「所以你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應該要有人說話……」
厲恭那雙利目斜脫過來。「你倒也懂得護惜女人嘛,魏可孤。」
到這裡,可孤就頁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表情一味的尷尬。女人話題本來就不是他在行的,至於護不護惜女人,天曉得,他一心為著伸張正義,壓根兒沒想到女人上頭去……彷彿要為整個局面更流一點詭譎感,厲恭慢幽幽露一個笑容出來,三分神秘還帶了七分自得。眾人還沒回味過來,厲恭已把劍回輔,轉對趙傾道:「把這姑娘帶下去吧,賞她五錠銀子放了她。」
趙傾的下巴掉下來。「可是將軍」
手一揮,厲恭簡短地命令,「你們都下去,我還有事和可孤談談。」
退下的時候,趙傾那表情,好像馬毯戲上他只玩了半場,就給判出局,而且似乎有什麼重要機密,又不要他參與,非常的不甘心。不得已領著一干士兵,帶了那胡女,快快離開大帳。
整個情況,可孤也沒有更瞭解。厲恭已回到座上,喊他起來,火紅的光下對他道來:「可孤,剛才只是本師開的一個玩笑。」
抓奸細、砍人頭,嚇得人冷汗百流,牙齒掉了一地,是個玩笑?可孤睜眼望著將軍,心裡直嘀咕……不會是燈爐的人太猛,燒壞將軍的頭吧?他鄭重考慮其可能性。
然而厲恭看來神智清晰,不像瘋了的樣子。「這也是本帥對你的一個試驗。」
疑雲中似乎出現一點端倪了,將軍對屬下如果需要派用上「試驗」,那麼事情八成很大條,最有可能牽涉上的,非軍機大事無疑了。這麼一想,可孤振作起來,抱拳道:「尚析將軍說明。」
厲恭沉吟良久,「本帥……要派你一個重要任務。」
一聽是「重要任務」,馬上可孤熱血沸騰起來,曉得報效國家的機會,再度落到他堅硬的肩頭上。他充滿氣概,朗朗答了聲:「是!」用熱烈期待的眼光望著將軍。
投身軍旅,為的便是保家衛國,可孤有這一腔熱血,抱定了「賭命為天子」的慷慨情操,什麼危險困難的任務,沒人要干的差事,他都一肩扛起來,絕不敷衍。
「我要你跑一趟長安。」厲恭說。
可孤嚇一跳。好端端的要他離開戰區到長安,去做國民旅遊?將軍美意了,不過可孤是個工作狂,不想休假,只想上戰場……很快可孤發現是自己多慮,將軍並沒有強迫他度假的意思,他真有差事要給他。
「我有個親屬在長安,最近京城政情動盪,恐怕受牽累,須得把人接出來,我想來想去,派你是頂適合……」
原來要他去做保鏢……事情發展漸漸有點不夠興奮了。既不殺敵,又不平虜,將軍指下的這檔子任務,肯定幹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可孤那副鐵錚錚的肩頭忽然有點垮。
「仗還在打,我不要此事張揚,這一趟,你只身前往,快去快回,務必要平安把長安宣陽坊竇家小姐給接來」
竇家小姐?那不就是個女人?可孤只覺得兩耳之間打下一道雷,差點跌個四腳朝天。
接人送人這種差事,隨便哪個老蒼頭都包辦得來,要嘛護送的是個黨國大老、開國元勳之流,起碼有點接近保駕的威風,這會兒居然是、是個娘們,他得跟著她蓮步姍姍:他背心上冒出汗來。長安單程,足足有三、四千里路,教他一路帶著娘們三姑女人打交道,他老聽營中的哥兒們大歎,女人是世界第一等的麻煩,硬漢一條,落一走,光用想的就覺得人生已經失去希望。再說他這個人,吃苦耐勞那不成問題,就是裡,就成了死路一條……越想越戰慄,可孤忙不迭喊:「將軍,可孤情願留在軍中,為將軍士戰場效死,女,女人這事兒……呃,不,是竇小姐的問題……」一急,話說得吃吃瘡瘡。「可孤恐怕瓣營中有許多能人好漢,請、請將軍另派高明。」
座上的厲恭沉下臉來,看著可孤。
不會……將軍摩下多少能幹之人,幾個親信也在身邊,個個抱著一顆心熱呼呼的想小小一個校尉,年紀輕,入行伍還未久,一股子的亢直,好像一點逢迎應酬的本事他都辦事,他卻誰都不要,獨獨挑上魏可孤……他忽然歎一口氣,彷彿也發現不能強人所難。
「既然如此……」他沉吟道,紫糖色那張威嚴的臉孔,看不出太明顯的表情變化。「也罷你去將帳門打開。」
可孤悄悄喘一口大氣,掉身去打起帳簾的時候,心頭雖有點狐疑,卻極慶幸。將軍做人今天特別豁達,也不來為難他。
將軍大帳盯住小丘地上,地勢略高些,可縱覽全管。望出去,是淡墨荒曠的天色,遠處火光隱微,便是伊吾國城了。
這伊吾國是塊膏腴之地,一坐就坐在西域的門戶上,據住了東西道路緊要的關卡。隋時內附,隋末天下大亂,它竟又掉頭去和西突厥稱兄道弟,對唐沒有一點尊敬的臉色。唐本於經略西域抱了很大的興趣,對這塊門戶之地,不甘讓它落人西突厥之手,自然非拿下不可。
這會子,厲恭放出眼光,鋒利陰沉,眺了眺遠方的光影,又回來盯住可孤。「魏可孤,」厲恭喊道,轉眼聲色俱厲,「你如拒不到長安,本帥使命你團上兩百人去攻伊吾城!」
聞言,可孤大驚。
現在攻打伊吾城,等於白白去送命!
伊吾國與唐軍對峙了三個月,固守著高牆大門不出,唐軍幾回試著攻城,誰曉得這伊吾國中也不知哪個奇人,造出一種大炮,能打飛石几十斤重,百步外砸得人整個血肉模糊,又有巨弓,像個超級大車輪,一次連射十支箭,箭有斧頭那麼大,一削過去,整匹馬幾乎都給攔腰切成兩段……數度交鋒,唐軍派出去的,無不全軍覆沒,到現在還想不出對策。厲恭如果下令強攻可孤團上的弟兄絕對有去無回。
他又驚又急,撲地跪下來。「將軍,伊吾國軍器駭人,此時千萬不能硬碰硬,.
保團上弟兄,把心一橫。「可孤」猛嚥了咽,「可孤願赴長安,完成將軍交付的任務!」
將軍座上,半晌沒有動靜,末了,厲恭微微露齒一笑,那笑容帶了點詭惡,但也表示滿意了。
「很好,可孤明日你即刻啟程。」
「遵令!」
到這地步,可孤再不敢有絲毫躊躇。將軍分明是脅迫,拿團上兩百口的性命趕他上路,他如不從,犧牲掉的是自己手下的弟兄。他怎能那麼做?要死,死他一個好了。
正是他這副耿耿的脾性,為人不為己,頭一個合乎厲恭的考量。
厲恭端詳他半天,似笑非笑道:「端看你今晚維護那胡女,本帥相信你是能顧女性的漢子。」
原來,這就是厲恭前面所謂的「試驗」,考考可孤於英豪粗獷之中,是不是也有細膩處?有著俠氣,懂得維護女人的,讓人放心把女人交到他手上。
然而,也正是這一點,厲恭不放心。必須給這剛直、颯爽,也可能帶點多情種的年輕人,一個夠清楚的警告。
並且夠致命。
「好好照顧竇小姐,如果她出個岔,少根汗毛,我會把你全身筋脈,一根一根挑出來,一根一根剌鋼掉,」這個身披黃金鎮子申的戰將,目露出凶光,一字一句卻說得極柔和,「你記清楚了,魏可孤,這竇小姐是我厲恭未過門的妻子。」
☆ ☆ ☆
魏可孤終於出了帳,只覺得頭也昏、腦也脹,像是經歷過度戲劇化的事件,還沒有脫離劇情,一時回不過神來。
火堆那邊,依舊人摹簇簇,都想趕過來關切,但是可孤遠遠地對他們搖頭,示意大伙散了。他自踱到營後方,需要一個僻靜處,整理他腦子裡的一團混亂。
四月塞外,夜裡大漠台起的風,夾沙文霜,冷得像剛出輔的刀鋒。可孤的兩摟給風削過去,一片冰,卻起了一點提神醒腦的作用……他忽然驚覺到,明天他就得離開這片萬里黃沙,離開男兒施展豪情壯志的這片疆場,趕赴那繁花似錦的長安城,去替將軍迎接他未過門的娘子,像……像個……媒人婆!
嗚呼,這是一個戰士的夢魘。一切,就為了他今晚在歌舞場上,皆了一點閒事,失足掉入將軍的陷阱裹去……「魏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