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讓那麼小的孩子去做工?為什麼不好好栽培他,讓他受教育,讓他學 技藝,讓他像個正常的孩子快快樂樂的長大,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將來在這社會上 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騰雲明明知道他對這漢子的質問不公平,他比誰都要明白這漢子背 後會有的苦況、他的無能為力,可是高騰雲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慟哭的漢子嚇怔住,滿是紅絲的眼睛卻滾出更豆大的淚珠,他抽泣道:「我 ……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媽媽才生下雙胞胎,五、八個孩子,又……又有老人 家,家裡太……太苦了高騰雲糾纏的雙手突然一軟,鬆開那漢子,那漢子倒退的當 兒,高騰雲自己也必須費力才能站穩。
急診處一時的駭靜,被那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打破了──他似乎也想為這場面 說幾句公道話,嗤地一笑。
「家裡苦就該有家庭計畫嘛,生那麼多孫子做什麼?事先也該打好經濟基礎, 平常少喝點酒,你們山地人就是貪杯;劣酒、私釀的,灌了一堆,還有人不要命去 喝假灑,醫院老有喝出問題的山地人上門來,送了命,怪誰--」
這實習醫師或許瞭解別人的問題,對於自己的問題卻有些遲鈍,因此他完全提 防不到高騰雲突然一拳揮過來,結結實實擊中他嬌生慣養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後 仰,整個人張貼在白色的牆上,和現場的所有人一樣,都駭呆了。
高騰雲卻指著他,額上一條筋牽掣著,咬牙道:「在你對事情有真正的認識之 前,閉上你的嘴巴,少充專家!」
小醫師心疼地捧著臉,還是不明白這腫了的下巴是怎麼來的。
高騰雲發這麼大的火,傳出去沒有人會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個穩重、優秀 、判斷力強的醫師;似乎性情有那麼一點沉鬱,總是獨來獨行,然而他卻出奇受到 病人的喜愛和信賴。
就算是從前還在醫學院裡,師長和同儕也早就對他刮目相看。課堂上,他能和 教授討論深入的問題,用一口純正英國腔的英語和外籍老師對答如流。
因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氣質凝重,許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著外國 血統,後來隱約知道,他曾被一對來台從事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所收養……外人 對於他的瞭解,也僅止於此。他從不談論自己的身世。
高騰雲不談論自己的身世,那是因為他知道,別人不會懂得他的身世對他具有 多麼重大的意義,別人不會懂得他多麼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裡去。
丟下眾人錯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離開急診處。穿廊過門,一路的走,走 出大樓,終於來到花園這道迴廊。
這裡,人稀,燈暗,四下靜悄俏的。他撐著柱,像撐住一顆疲憊的心,他朝遙 遠的夜空望去,黑暗裡望不見什麼,然而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家鄉,是在那個方 向。
他的家鄉呵,三百年來布農族的祖居地,層巒疊翠的在山的懷裡,曾經擁抱過 他,哺育過他,至今讓他無論是醒著,或夢著都念念不忘的──哮天部落。
和從前一樣,一想到家鄉,他的部落,他的族人,高騰雲的心便痙攣起來,牽 動一股由來已久的劇痛。今天這股痛,更是痛到了極至。
那篇報導至少有句話說對了,哮天部落的確在唱著一首山地悲歌。
部落的貧困,使得他的族人一批批離開山村,流落在都市的底層求生,上鷹架 、下礦坑、到海上搏浪,甚有女子一腳便跨入煙花巷,在迷離的城市裡苟活;粗陋 惡劣的環境中,一個不小心,便失去了生命……像急診處那個十三歲的少年。
終於,社會無情的競爭,又將他們驅趕回部落,然而族人面對的卻是更大的困 境──狩獵生活無以為生,世代居住的土地被平地人把持、侵佔、不當開發,到最 後……來了更大的浩劫。
高騰雲內心的那陣痙攣,蔓延到全身,他想到半個月前在電視、報上所見那驚 心動魄的一幕──哮天山區山洪暴發,可怕的土石流淹沒村莊,淹沒農地,淹沒牲 畜。
淹沒他的部落,淹沒他的族人……淹沒一個部族生存的希望。
此時,高騰雲整副身軀都在抖索了,知道他最後那一點自持的力量也告瓦解。 他不再記得,也不在乎有多久不曾哭過了,淚水要崩落,就讓它崩落吧──讓它像 吞沒哮天村的滔滔山洪一樣,把他吞沒,或把他帶走,他不在乎了……高騰雲正在 他人生最黑暗的河流裡漂浮,赫然間一把匕首飛出夜色,朝他射殺而來,以其凌厲 ,十足有置他於死的餘地──只要擲刀的人有心。
他或許處在情緒的低潮,然而出於本能,他閃過那把飛刀,由震驚轉為憤怒。 趁人不備開這樣的玩笑,也太過分了,何況,如果並不是玩笑。
才一騰過身,高騰雲即刻看到那人。
他是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人,天生又具有堅強的意志力,一向不輕易害怕, 可是現在,他整個地被一般莫可名狀的寒意涵蓋住。
那個人站在藍沉沉的月光下,一臉鬼魅般陰鬱的顏色,假使他是鬼魂,高騰雲 不知道鬼魂也會有那種心急焦苦的表情,好像趕往幽明兩界,一切都來不及。他穿 一身傳統布農族的衣裝,豹皮繡布,已經極其罕見了,胸前那串山豬獠牙的寒光, 更異常地逼人。
他的雙眼,同樣閃著寒光,與高騰雲相同的眼;那嘴型,那鼻樑,那深刻分明 的臉龐五官。甚至於那副特別昂藏高大的體型──都挑不出有哪一處,不是與高騰 雲自己生得一模一樣!「你到底是什麼人?在這裡裝神弄鬼?」高騰雲這一聲怒問 帶著恐懼。
「我乃哮天部落的青狼。」這鬼魅一般的布農族青年,用一種奇怪的古腔古調 說,一副態色冷傲又悍然。
高騰雲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發冷。青狼──也正是他布農的本文,以祖先為名 ,亦是布農家族的傳統。他依然記得,兒時,父親如何一遍遍向他傳述家族世代英 勇,迭出英雄的故事,特別是二百年前一位名叫青狼的戰士……「這算什麼伎倆? 你為什麼──」哦,他痛恨任何讓他看來像個傻瓜的狀況。「為什麼長相和我一模 一樣?」
「我就是你──」他睨視高騰雲,一字一字的說:「生生世世之前的你。
我越過時空之界,來到這裡,本以為──」
他的神情突然轉為憤恨,一種由極度失望而來的憤恨,厲然道:「要知我自己 的來世──你,竟是這般懦弱、無用,儘管流淚哭泣的男人,我也犯不著苦苦跑這 一趟!」
冷不防這叫青狼的男子,就像一匹狼一樣撲過來,高騰雲被撞倒在草地上,被 這男子強勁的一雙手緊緊勒住頸項,失掉了呼吸。危急中,他的反應也一樣猛烈, 他抓住對方的臂膀一翻身,反過來跨在他身上,給他一拳。
青狼閃過那一拳,雙手鬆開那麼一下,立刻又回來扯住高騰雲的衣領,兩人打 了個滾,高騰雲再度被壓制在下,咻咻地喘氣。
青狼充滿不屑的說:「你只是個無用的男人──你連搏擊的技巧也不懂!」
高騰雲發一聲吼,生平他最受不得別人輕藐,說什麼都不願示弱。上醫學院, 獨立求學生活,成為專科醫師,憑的是一股傲氣,這時候這股傲氣被他用來和這對 手搏鬥。
他不是沒有學過布農族的角力,小時候在部落,父親就是訓練他的師父……高 騰雲赫然抬起膝蓋,一個倒栽,借力把青狼甩了出去。
他聽見撲通一聲,一陣水花濺起又落下,他躺在草地上,臉孔被濺得都是水漬 。而青狼成了池裡的一條魚──這傢伙口口聲聲罵人無用,好像自己是什麼開天辟 地級的大英雄,這會兒恐怕也難自稱是好漢。
高騰雲絕不是同情他,可是他喘了半天氣,沒聽見有人從池裹爬上來的動靜, 不免感到疑惑,撇過頭去張望。
草地上遠方暗藍的池塘,除了幾道銀絲般的漣漪蕩漾著,連一條美人魚也見不 到,別說一匹狼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提著戒心繞池子一周,左顧右看,也只見到樹影搖動,四下 渺渺,那個上輩子的他──如果他真的相信的話──怎麼找就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喂──」高騰雲對空喊道,最好這四周沒旁人在,否則屬於這一類的狀況, 很難向神經正常的人解釋清楚。「你不是說你辛辛苦苦越過時空的界線來的?怎麼 ,才打了一架,就這樣馬馬虎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