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上的刀子隨便往一張桌子扔下,蹲下來純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 的瞳孔脈息。她皮膚的溫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問題。
他把女孩抱起來的時候,辦公室一群人還打結在那兒,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 有氣,吼道…「這裡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躺著的嗎?」
這群中蠱的人這才有了行動能力,紛紛讓開來,把後面一扇門推開。
「到會議室來,會議室有沙發。」
高騰雲將那昏過去的女孩抱入會議室,小心放在一張橄欖綠的沙發上,拿墊子 墊高她的足部,解開她的衣領好通氣。
眾人在後七嘴八舌的當兒,高騰雲的態度倒很冷靜。果然沒多久,那女孩輕輕 呻吟了起來,眼皮顫瑟,睜了眼,有點恍惚,軟綿綿地看著他。
「現在覺得怎樣?」他用職業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沒……沒力氣。」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對。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他質問。
「昨天晚上到……到現在。」
「為什麼不吃?」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奶媽一樣的?滕h□ /p>「沒……沒有時閒,有太多新聞要跑……」
後頭有人搶著說:「我去沖杯咖啡。」
「最好弄杯熱牛奶來。」高騰雲命令。他又回過頭來責備這女孩,「?搞不清 楚輪胎和人有什麼不同嗎?」
她十分茫然。「輪胎和人?」
「輪胎不需要吃東西,人需要。」
她掙動起來,大約是想到剛才這人強悍的一番話,記起了要委屈,於是臉垮下 來。這男人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他盡會罵人嗎?她顫道:「我……我不是新聞技術 員,我沒有你說的那麼沒良心!」
高騰雲望著她蒼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憐的臉,她的雙唇雖也成了粉白色的,依舊 顯得柔軟而飽滿、含苞待放著。而一道污痕還在翹翹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 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氣,那股懊惱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如果他還有一點人 情味,這時候就不宜再痛批這女孩的不是,再說──也許他痛批這女孩,並不如自 己所想的那麼有權利。
現場出現片刻的寧靜,靜得有些緊張,陡然沙發間響起一陣細利的鈴響,女孩 掙扎著要起來。「我──我的行動電話響了!」顧不得自己手軟腳軟,急急要接, 就怕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哪知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隻大手將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說著,他從 鐵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聽片刻,臉色似乎又更陰沉了些。「我 馬上回去。」他對電話裡說。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會見,那雙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緒聳動。
「好好吃點東西。」他交代著。很奇怪,他這句話裡彷彿含有一種……溫柔感 。
她怔怔望著他,輕顫著,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高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銬銬上他雙 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著,要同事將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詰問。
「你攜帶凶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
警衛上下覷著他,對他一身的血跡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 ,救人?」
他冷笑起來。「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
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高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 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噹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 眾人驚叫著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髮,服裝整飭,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斗。
他是本報的大老,社論的主筆,在報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 白的眉一抬,「咦」了一聲說:「高騰雲,你怎麼在這兒?」
人群裡有人詫問:「周老,您認識這個人?」
「認識呀,還很熟呢!他是大觀紀念醫院的外科醫師,我太太還是他的病號。 」
周老把高騰雲送到報社大門。
高騰雲終於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報社惹了麻煩。」
這位長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回醫院去吧!急診處等著你呢。」怡 然吸一口
煙,目送他過街。
高騰雲三腳兩步趕回醫院,重新走過下午拾獲報紙的長廊,不禁苦笑--在報 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夠把情緒埋藏在內心,像今天這樣激動的表現,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失常的現象,似乎不準備到此為止。
很快他那預感就得到證實。
一腳踏入急診處,這一向是病急慘慌的地方,他先聽到一陣痛苦的哀叫-小病 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轉,未見處理。
他蹙眉詢問在場的醫師,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覆:「要先正確診斷才能處理 。」
高騰雲只覺得一股氣衝上來,這些人到何時才能學會要看「病」更要看「病人 」!任由患者在那兒叫苦,難道他們真的無動於衷?他插身過去,自然動作不十分 斯文,看過病人,命令道:「這人沒有明顯的外科狀況,先給他打個止痛針。」
小護士跑去準備針藥了,被高騰雲擠開的那名醫帥,吹鬍子瞪眼睛要來與他理 論,慢了些許,另一名護士奔來,急道:「高醫師,快來!有個重傷患者!」
擔架上癱著一具瘦小的身軀,頭臉都是血,人已經沒有意識了。高騰雲才看一 眼,一顆心便直往下沉。
還是個少年,由其臉龐輪廓看得出來,是個原住民。
「什麼意外?」他問,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動。
「從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腦袋削去了半邊,鮮血汨汨直流。高騰雲知道他這種種時刻必須咬緊牙關,他 命令:「把人移到診療台。」
「真可憐,才十三歲,是個布農族的。」一名護士說。
高騰雲的心像被一隻拳頭打了一記。止血、針藥、插氣管,他指揮著急救措施 ,然而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鋪網工程,天太黑,一個失足……」護士說。
一名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很詫畏,「這麼小就當工人,賣這種命?再說,這不 是非法童工?」
「沒辦法,聽說家境很苦……」
高騰雲胸口堵著、塞著,空氣沒法子進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裡直吼,吼他自己,吼這垂危的生命。
「高醫師,病人的心跳──」
「電擊!」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邊那部閃光的機器「嗶」 一長聲,螢幕上的線條從曲線變成水平,沒有希望地畫下去,通向虛無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經放大……生命已去,血,卻依然幽幽淌下來。
七點一到,傷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親,一個黧黑的布農族漢子,倒坐下來,用□髒的雙手蒙住面孔,嚎 啕大哭。
高騰雲立在那兒,戴著手套的雙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著。下午,有個 癌症病人在這雙手裡死去,現在,另一個重傷病人同樣在這雙手裡死去,他忽然有 種衝動想要冷笑──他所從事的真是救人的職業嗎?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專把人 命交到死神手裡?那布農族漢子的哭聲,把高騰雲籠罩住,把他一點一點的吞噬掉 。在高騰雲耳中聽來,那不只是個父親死了孩子之後的悲鳴,那是整個部族在劣勢 、淪喪、貧厄、困頓中的悲嗚──那其中也有高騰雲一把無盡的酸淚。
因為,他也是部族裡的一份子,他體內也流淌著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農族的兒女。
高騰雲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幕幕族人在現實裡、在當今這個環境裡,個個像 獸一樣拚鬥、掙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聽太多了。
難道曾經鷹揚的部族,曾經身為這座島嶼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會黑暗的 底層爬行,永遠,永遠也沒有再站起來、與這塊土地上所有人一樣昂首闊步的機會 和餘地?高騰雲身心都在激顫,眼一睜,見到萎縮在地上那漢子的淚臉,他那顆結 凍的心破裂了,一陣痛楚襲來,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漢子狠狠從地上 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