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蠻橫地不肯還給她!
「討厭、討厭,那個人……」雪關瞪著眼前一盤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鐵舟人就住在那團奶汁白菜裡。
從小桃居回來兩天了,雪關就算面對一道牆,也會突然冒出抗議來,好似從那道空牆之中,也能看見鐵舟的影子。
除了一條要不回來的白絲巾,不知道還為著什麼,這兩天,她的心始終慌慌地、亂亂地,理不出個端倪。
對麗姨自然講都不敢講起,但這會兒,麗姨卻拿眼睛瞟著她問:「你提到什麼人嗎?」
雪關頓時從奶汁白菜的幻影裡清醒過來。「沒、沒有,」她在鋪著小紅格餐巾的桌前坐正,發覺到自己失態,不禁有點慌張地改口說些別的,「麗姨,你真的可以開始和稻村會長談工作了嗎?」
有片刻,麗子沒作聲,只是一味地瞅著雪關,她那病中仍見清媚的眼神,幾乎有些銳利,像要看穿什麼似的。
未了,她拿起銀湯匙,恢復溫柔的神色。
「雪關,麗姨開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發時間吧?」
她們是在醫院對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廳用餐的,佐伯院長准麗子告假半天。麗子臥病遷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覺得急,鎮日躺著也覺得悶,所以情況略有好轉,便約了稻村談工作。
稻村當然樂不可支。他在餐後才趕到,抱來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塵之聲」的企畫、資料……
眼看自己在現場似乎沒什麼實用價值,雪關只好找別的出路。
「你放心,你賣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醫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證,雪關這才離開餐廳。
抬頭望,京都處處可見優美的山巒,春天的新綠色,從北山、比睿山,暈染到了東山。
而這都城不管是哪個角落,新綠裡都藏著古調。老簷、老廊、老闆道……兩千座神社、寺院,都同這古都一樣的年久月長……
雪關發現自己又往比睿山、詩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裡不由得煩躁起來——她不能就這樣當那條白絲巾丟了,可她又沒辦法把它要回來!
一賭氣,她轉向東山。辦法一定有的,在想出來之前,她絕不要再到三澤大宅去吃鐵舟的釘子,那人上輩子八成是個打鐵的!
於是,雪關搭了車來到不遠處的三十三間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觀音,因為從前聽父親說過。父母都已遠去了,來到他們曾經走過的地方,雪關內心不免浮現一份悠悠的感傷。
哪知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趨近,只勉強瞥見第一排的佛像。擁擠中,傷感與懷念都無法再尋,她頗覺失望,沒有多久,她便蜇了出來。
京都博物館就在對首,想瞭解古物的人,顯然比一窩蜂參拜、賞花的人少了許多,雪關倒很樂意享受這份清靜,索性安下心來逛博物館。她兜過繪畫室,來到陶瓷室,見到那些瓶、甕藝術品,忽然升起一股異樣感覺,彷彿有什麼觸動到內心……
恍惚間好似又看到一地的琳琅碎片,像有個男人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
修長身形,穿著一襲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領子遮去了他一點下巴,更顯出那鼻樑側面很俊、很高傲氣……
啊!是鐵舟的幻影,是她在想像……雪關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卻在她前方走動了起來,驀地雪關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鐵舟,活生生的鐵舟就在眼前,手裡一支筆、一本速寫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櫃裡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沒想過會在這裡碰見他,雪關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下意識地直倒退,退了幾步,她打住了。鐵舟根本沒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會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還有些遊客,他卻只管畫他的。但是,思考的時候又比畫的時候多,他偶爾左右挪幾步,久久觀注那中國古陶瓷,露出一種神態,他像要捕捉住某種精髓、某種深奧的東西。
一旦動筆畫起來,他的手勢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的雪關,都能夠聽見那沙沙有聲的筆力。
於是,雪關就這樣偽裝成一團空氣,挨在最偏遠的那個角落,偷偷地觀看鐵舟畫著、想著、觀察著……
可是突然間,他啪一聲合上速寫簿,轉身過來——
陶瓷室裡空蕩無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團冒牌的氣體。
她吃了一驚。曾幾何時,時間已晚,遊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覺,還像塊招牌似的杵在這兒,等著給鐵舟一眼望見她!
「畫完了嗎?」門口忽然有人喊。
「還剩一部分,不過今天就到此為止。」鐵舟往外走,將筆放回口袋,本子夾在腰際,從頭到尾對縮在角落的一團人影沒有發現的興趣。
那她也不必裝了。雪關緊跟出去時,不免有點失落感她還以為她就像這會兒照在鐵舟頭上的那盞燈一樣招人注意!
「謝了,阿哲,」和這管理員像是相識,到大門時,他說,「明天中午我會再來。」
他下階大步而去,雪關卻停下腳來,望著他走入灰藍天色下的長條影子,一個念頭漸次浮上來——如果今天她不去驚動他,不讓他知道她,那麼,明天……
她就可以再見到他!
雪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
不明白歸不明白,第二天中午,雪關仍悄悄地又到了博物館。她對麗姨說是有些展示還沒有看完。
說不定她今天就會想出要回白絲巾的辦法。
得先見到鐵舟才行,見到他,然後、然後……然後怎麼樣不知道,可是光這麼想,她的心就不住的跳。陶瓷室到了,她得把皮包緊壓在心口,防止它枰枰地發出奇怪的聲響。往室內迅速偷張一眼,她不相信,再一眼——
不見鐵舟的人!只有一群中學生,幾個外國人,一對老夫妻……
依次走過去,然後,一條長影子從唐三彩玻璃櫃後繞了出來,打量片刻,移到漢綠釉的櫃子前。
是他!他已經來了!雪關縮回去靠在廊上,腳軟軟、人軟軟的,一時沒膽量進去了,縱使鐵舟專注於摹畫,不見得就會發現她,但她自己倒先臉紅心虛起來,因為這樣偷偷地跟人家,偷偷地注意他,覺得羞慚,可又沒法子叫自己走。
雪關在廊上魂不守舍的,也未曾注意有那些人進出陶瓷室,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忽然聽見裡面有些騷動——
一瞬間,鐵舟夾著速寫簿跨出來,從她面前一下就走過去。
她像壁虎一樣愣在那壁面上。他要走啦?既然這人天生的目不斜視,雪關也不指望他會賞她一眼了。她跟上去,完全忘光了片刻前的躊躇。
明明看他往考古室走,陡地他一轉,折過廊角——
不見了!
從這裡,雪關開始小跑,穿掠往來的人。但怪的是,她感覺還有另外的跑步聲,好像她是在一場追逐戰裡——追逐鐵舟的不只她一人!
出了大門,天空有雨絲,遊人在廣場上打著傘。雪關急急地張望,鐵舟的影子一下在雨絲裡,一下經過傘下,走得飛快。
她追到了那座豎著羅丹塑像的噴水池前,鐵舟在前面猛回頭,疾言厲色地叫:「你不要跟著我!」
雪關聞聲,嚇了一大跳。他是幾時發現她的?滿臉都是雨珠,她直抹眼睛,等她清出視線,把那白濛濛的噴泉後面的人物看明時,鐵舟已經又掉頭走了。
「鐵先生——」她跑在他後頭,一時間固執起來。他不能不理睬她,他還欠她東西!
赫然一陣兇猛的車子引擎聲衝著人來。
雪關有點昏頭了,不曉得車是從哪方向來的,更不曉得該怎麼躲,一剎那間,她被狠狠一撞——
不,該說是她被抱著滾到了路邊,喘的、熱的胸膛壓住她,同樣是那天小桃居的胸膛……令人軟麻;同樣是那雙有力的指掌,揪著她。
鐵舟在對她咬牙切齒,「可惡,我叫你不要——」
她暈暈地向他抬起臉,臉色粉紅,喘息的小嘴微張,鐵舟話說到一半,忽然斷了句子,看著她,眼神出現輕微的變化……
此時,那引擎聲猛地又響起來了,剛剛輾過他們身邊的黑色本田倒了車,在另一頭對他們猙獰吼著。
「不要跟著我!」鐵舟補完剛才的句子,夾著點咒罵。那部車開始向他們衝過來,鐵舟拉著雪關一躍而起,大喊,「快跑!」
這下用不著福爾摩斯的天才,她也懂了——那部車想撞死他們!
她被怎麼拖著跑穿街過巷的,她全無印象,最後,被推上一部計程車,聽見鐵舟在催趕司機說:「詩仙堂,快點!」
雪關這才恢復了點意識,掙向車窗,還想往外張望,卻讓鐵舟一撲,壓了下來。
「麻煩來的時候,如果你不知道跑,至少要知道躲!」他低喝。
她躺在鐵舟和車椅之間的那點縫隙裡,整個人呈現窒息感。
「有人想要——」窒息,同時口吃。「殺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