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犯不著騙自己,不安寧的心,波動已有好一陣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亂了、兩眼也化為朦朧了……
朦朧得以為昨日在松林看見的女孩,是他生命裡那團永遠也揮不去的陰影又出現了。
他的心也變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對她滿眼的求懇,他能夠無動於衷,像那座他一坐幾小時的石椅子。
鐵舟低頭對著酒碗冷笑。他這個人,被人視為殘酷、冷硬,是稀奇事嗎?酒碗裡影兒晃蕩,他看著、看著,恍惚又見到一對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淚的、那少女漂亮的雙瞳望著他,糾纏著他。
她的話響在他耳邊,「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鐵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裡的酒汁濺到壓在草蓆子下的一張舊報紙報上有條新聞,附帶了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內容。她回來了,去國十年的歌唱家,荒川麗子……
像有一種撕裂,或是撞擊,極凌厲的聲音,劃過鐵舟的胸頭,然而,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即使是鐵悠,這節骨眼撞開了工作室的門闖進來,他也看不出他父親的內心。這些年,他們父子最親近的時候,也還隔著一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遠遠的,鐵悠望著他父親——
不,他們根本不像父子,怎麼看他們都像對兄弟。三十八歲,正是一個男子的盛年,鐵舟坐在燈的陰影下,那陰影,使他的臉龐更顯出一種盛年男子獨特的俊色和魅力。
鐵悠總是嫉妒他父親,因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夠什麼都不在乎。
就拿這一刻來說好了,鐵悠對他低吼,「我找了你兩天!」
鐵舟抬起頭,瞧一眼鐵悠,對於兒子的一張怒臉、魯莽口氣,也僅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嗎?」
鐵悠馬上修正——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座,是兩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父子相鐲,有種奇怪的氣氛。會是鐵舟的眼色裡欠缺溫暖嗎?也許欠缺的是一種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鐵悠富兒子,他當他是對等的一個人,從未小看他,也因此從不哄著、讓著他。
或許這樣,打什麼時候開始,鐵悠把父親視為對手,處處都與他對立。
「我不是有那個需要,」鐵悠學他父親的漠然,卻學不來他的自如。「我是要問你——為什麼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們吵什麼?」
「不要假裝你不知道她回來了!」
草蓆下的舊報紙,一塊黃酒漬已暈開來了。一條新聞還有後續——隔天,女歌唱家在獻花的舞台昏倒了,鐵舟曉得這樣的新聞發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來喝,讓喉嚨像滾過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計畫要進行,都隨你的意,我沒什麼意見,」做父親的說。
也許這就是讓鐵悠咬牙的地方,他父親對他越放任,他就覺得越恨他!
「不過——」鐵舟粗嘎著聲,繼續接下去道:「不要想像我也加入了你的陣容;對我來說,有些人比死了還要沒有意義。」
鐵悠看著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對她真的這麼冷漠了無反應?」
「劉於不相干的人,我該有什麼反應?」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嗎?九年前我就已經寄出離婚書了。」
鐵悠永遠覺得敗給他父親,他父親什麼都不在乎,而他,什麼都在乎。在乎他的母親出走,在乎他的母親回來。更在乎的是他父親——
他的落拓、他的埋沒,他過著那種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讓他感到丟臉……他讓他的母親當年丟下他們走了!
鐵悠是從小自尊心太強、太好面子了,他父親的人生沒辦法滿足一個年輕人那堂皇的虛榮心。
「那為什麼——」鐵悠叫道,「你還要拿花去報復她!」
靜定的,鐵舟將大碗舉到唇邊,一口一口把酒喝完。從碗緣上抬起一對黑眸,冷冷地近於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緩然開了口,「我如果要報復,不會拿花,我拿的——會是一舉致命的東西。」
語罷,他手一擲,那隻大碗飛出去,淒烈地撞碎在牆壁上。
細碎的陶肩彈到鐵悠的腳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剎那間窺見了父親的內在,極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見得窺知了,只是任性,想傷害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個冷血動物,難怪她會離開你——你一肚子裝滿仇恨!」
坐在草蓆子上,鐵舟的姿勢不當改變。
「鐵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調此刻倒轉得心平氣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鐵悠的臉色一片鐵青,僵了半天,他一個扭身衝出去了。
許久過後,鐵舟才從草蓆子上動了一動。酒碗砸破,他直接將一瓶酒抄到嘴邊,隱約想著,八成他做不成一張石椅子了。
因為,石椅子不會有顆沉甸甸的心。
鐵悠一陣風似的捲到了大宅,但在最後的兩秒鐘決定他恨,他連這個家的玄關都不要踏進去!
不料才掉頭,便撞上個人。
「小悠!」
三澤春梅舉著一隻老式提燈,剛巡完園子回來,手抓住鐵悠,雖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勁還是很大,鐵悠幾乎要叫疼。這把手鉗子,打他八歲開始就常鉗得他痛得要死!
「幾時回來的?這麼晚了——」一頓,三澤看鐵悠的臉色不對,松放了手鉗子,問:「怎麼了?」
鐵悠別過身去沒吭聲,卻抵住古舊的檜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氣。
三澤朝幽暗的林園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鐵板啦?」
鐵悠暴叫起來,「他該回到冰河時期去——沒人像他血那麼冷、心那麼硬!」
三澤默默的把提燈掛上柱子,過一會兒才開口道:「你不也一樣?嗆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麼勸都不聽……」
這男人以具有資格的口吻叨叨念著,好像他天生是個做媽的。不是嗎?這些年來,吃喝涼熱,鐵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親,甚至,代替了他父親……
可是每回鐵悠這麼想到,不知怎地,總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對於三澤無微不至的關照,就越閃避。
像現在,三澤一臂攬住他,催促著說:「進屋子去吧!我弄點吃的給你,茶泡飯?
烤章魚?炸點蝦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來沒幾兩肉,你不該搬出去的——」
鐵悠掙開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澤的臉像拖把一樣墜下來。「小悠,好歹你也要記得,這裡是你的家。」
「家?」鐵悠冷嗤了嗤,噓著這黑壓壓的,入鼻只有老氣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麼都要恨。「這個沒爹沒娘、沒溫度的地方?這裡沒一點價值,只有腐朽、破敗,把人一點一點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來。三澤也不是真的打人,鐵悠也沒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記的確有制服的作用,鐵悠定住了,不再叫罵。
「你講這種話!這裡可是你的家業,將來你會是三澤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責任的,知不知道?!」三澤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要自重,別忘了自己的門第呀!小悠,你母親是關東的名門之女,而你父親、你父親……」
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著了說不下去,彷彿提到這孩子的父親是有重大事關的。
此時,從暗處卻傳來個聲音接口道:「卻是個外來種,是嗎?」
鐵舟的長身影,徐徐投在玄關的格子門上。
「三澤,你如果是在給他打氣,就不該談出身,」他慢條斯理的說,「小悠大概不覺得他的大和血統摻上了台灣種是件光榮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鐵悠臉上掛不住,他把擱在玄關地上的背包一拎,一頭就往大門走。卻又讓他父親給喊住了。
「鐵悠——」
有樣東西飛過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漬的舊報紙。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蓆子下塞報紙,」鐵舟耐心地對他說,「我要什麼樣的新聞,我自會選擇。」
鐵悠氣走時,把一扇大門摔得像東大寺的巨鐘,震天價響。
追了兩步,三澤在一塊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頹然停下來,然後,他回頭用激動的口氣對另一個男人說:「這樣和他為難,鐵先生,你就不怕失去這孩子?」
庭前的松樹被風吹動,落下來桑桑的陰影,一半罩在鐵舟的臉上。他說:「也許這孩子從來就不屬於我。」
風變大了,鐵舟的臉也完全沒入陰影中,而三澤不明所以的寒慄起來。
像弄濁了的一池水,雪關的心定不下來。
她的下巴彷彿還留著感覺,給一個男人的指掌擰過,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熱……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