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後,雪關悄悄的辦了休學。
休學證明書,以及那封從紙屑簍子撿回來的京都的來信,並陳在麗姨面前。
一個方正,一個縐折,顯得有些對沖。是雪關先打破那錯愕、膠著的空氣,她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說:「不,這麼做,並不完全是因為麗姨,主要在於我自己。爸爸的去世,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也產生了一些新的懷疑——對學校、對未來,我究竟要些什麼?我需要退一步重新做思考,我只是暫時離開學校而已……」
接著,她的口氣一變而為興奮,因為做出嚴正的表情,她的臉孔反而有種孩子氣的可愛。「現在,既然我已經辦了休學,沒有學校的牽絆,我就要每天每天纏著麗姨,說服麗姨答應京都的演唱會,麗姨一定要說好才行!」
麗姨沒說好,沒有置一詞地起了身,踱到爐台前,上面有一座黃琉璃安在小銅雕架上,映照到她臉上霧霧的黃光,讓她的表情氤氳不明瞭。
久久懸疑著,突然,她抬起頭來,厲著聲音問:「你真的不後悔,雪關?」
有那麼一個片刻,雪關覺得迷惑、疑心,彷彿麗姨問的不是她的學業,而是別的,別的真正會教人後悔不及的事。
可是,她見麗姨把自己環抱著,嬌弱、冷瑟地挨著那白石爐台,她先前的不安消失了,幾步上前,扶住麗姨的臂膀。
雪關生得肌骨婷勻,在她麗姨跟前一站,比麗姨高上半個頭有餘。
「雪關沒什麼可後悔的呀!麗姨,雪關支持你,會一直陪著你的,」她一股勁兒地說,心頭熱呼呼的。「我們回去吧!麗姨,我們回日本去——你十年沒回家鄉了,而我從來沒機會回去。我想看看京都,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麗姨伸手反抓住雪關,兩人似乎都生出一種絕望、迫切的感覺。一條舟上,只有她們倆了,彼此縛著彼此,沉落時,也只能一起下沉。
荒川麗子那細眉秀目,古典式的面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帶了一抹冷艷的色彩,這一刻,卻於那冷艷之中迸出了光焰,像在她內心烈烈地燒起來似的!她像咬著一邊牙細細地說:「回家,回京都去……」
那埋著情愁的地方,埋著夢一般的秘密,那回去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
無論是她,或是雪關!
可是雪關懵然不知。
甚至到這一晚,荒川麗子在文化會館被抱下舞台,引出嘩然的場面,雪關還依舊懵懵懂懂的,對一切不能瞭解,更不能相信——
她的麗姨是別人家的妻母?!
從台北到京都,一趟路儘管便捷,然而,就為了這趟路,她和麗姨足足費了五、六個月的力氣做準備——裁禮服、擬請辭、研究曲目,雪關沒有一樣不幫忙的。正因為她認為事情是她鼓吹起來的,就算不貢獻功勞,也該做點苦勞!
於是,在她們外雙溪山畔的那個家,雪關不是忙著為麗姨彈琴伴奏,就是忙著為麗姨熬香草杏仁茶;她陪麗姨跑步練體力,陪麗姨每週上山向老師父討教點氣功,只為了更充沛的發聲。
如此盡力,終於將一口珠圓玉潤的嗓子帶回了京都。
今晚登台,她曉得麗姨是成功了,也造成了轟動。
怎能不轟動呢?風華絕代的歌唱家,被一個當場認她是母親的小子弄昏了在台上!
「大半是因為旅途勞累,登台緊張,加上又受到刺激的結果,應該不礙事。」現場多虧有這位佐伯醫師在貴賓席,他又是稻村會長的朋友,在上京區有家頗高級的私人醫院,眾人於是就近把麗子送了過去。
忙亂了大半夜,麗子在打過針後,總算慢慢地睡著了。在雪關的堅持下,工作人員也各自回家去了,最後,她又送稻村會長出病房,而他承諾明天會再來,且一番寬慰,就同佐伯院長走了。
僅僅一會兒,雪關便獨個兒落在空蕩蕩的廊上,和一端麗姨的病房隔著個幽涼的小天井。天井裡有櫻,才輕惻惻地起了一陣風,那櫻便整個的謝了花。
那落花樣,不知怎地,使雪關心上裹泛起了一股淒淒慘慘的感覺。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把她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那麼脆弱,是嗎?」
猛掉頭,廊上多了個人,兩手插在麂皮夾克口袋裡,白淨的小臉型,控制得不太好的諷刺表情,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還是根本不想控制。
雪關僵在那兒。正是在演唱廳攬局的那個傢伙,竟跟到醫院來了!這人要不是太囂張,就是太不要臉!她心裡沒好氣,忍不住反譏,「也許日本的風色太厲了,留不住櫻花。」
「我說的不是櫻花,我說的……」他拿下巴朝廊盡頭的病房一指,「是她。」又一聲嗤笑,「我還以為狠心的女人,都要來得強悍一點,沒想到她一嚇就倒了。」
雪關恨不得像撕標籤一樣,撕掉這人臉上諷刺的表情。
「我麗姨不是狠心的女人!」
「她不是?哈」他仰頭笑了笑。「也許吧!狠心二字還不足以形容,說她絕情絕義,也許更入木三分。」
「你——」雪關氣極。「我不聽胡言亂語!」扭了頭走。
人一橫,他卻把她擋住,凜凜地瞪著她。「我也不講胡言亂語,我只講事實——拋下才七、八歲大的孩子,是絕情;拋下潦倒無助的丈夫,是絕義。一個女人不顧婚姻、名節,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那是無恥!」
雪關一張秀臉都青了。「她沒有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她和我父親——」
「你父親?」他進前一步,薄薄的嘴唇繃得發白。「霸佔別人的老婆,就是低三下四,就是卑劣小人、偽君子——」
「啪!」地,雪關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但他不甘示弱的馬上還手,也給了雪關一記耳光。
走廊上靜悄悄的,只聽見兩個人的喘氣聲。你對著我,我對著你,瞪著彼此的慘白、激烈,相峙著。
陡然,他回過身就走。在那落花的天井前,又停步說:「我講的是事實。」
那男孩子腳步沉重的走了,被他踐過去的一朵落櫻,黏在廊地上。
手腳一挪動,雪關忽然站不穩,倒退了幾步,靠在淡綠空涼的牆壁上,一直在喘氣,半邊臉頰紅通通的。其實,對方出手並不重,只因她生了張皓白的臉,讓指印看得極鮮明。
一句話迴響在空氣中,比那記耳光還令人感到眩暈——我講的是事實。是事實、是事實……
「不,」雪關跳起來,一頭跑回病房。「麗姨——」
她在沉沉白柔的被褥裡,在沉沉幽夢的世界裡。
雪關怔仲地在床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問著麗姨那美麗、昏然,無法應答的臉。
麗姨是個不貞的妻子,而父親是非分佔了人妻的小人,兩個雪關至親、至愛的家人,這會是事實?會嗎……
腦子一片混亂,雪關驀然覺得累了,偎著床,慢慢把頭埋入臂彎。這時才一絲一絲的感覺到了頰上那記耳光的刺疼,眼淚掉在她薑黃色的縐紋袖子上。
也許,她根本不想知道那答案。
她不想知道那答案,那答案卻追著她、追著她,許多張沒有面目的臉孔圍上來,她駭叫一聲——
從床邊驚醒了過來,身子僵痛得像支折斷的竹筷子,因為趴了一整夜!
她呻吟著,睜眼又是一驚——床上的麗姨不見了。
雪關猛坐起來,顧不得筷子的筋路還沒有疏通,一件銀鑲邊的絲絨短大衣從肩頭滑下來,她睡著時有人給她披上,是麗姨的。
她人呢?
腕表上指著早晨七點多,雪關發急地往外找,瞥見後廊門開了半扇。
這間上等病房連著庭園,一道石徑彎曲過去,便是昨晚落櫻的那座天井了……
她就站在那兒,面對著天井的櫻樹,一條白睡褸的影子……麗姨。
雪關一奔進庭園便打住了,忽然有些膽怯,隔著幾步,喚了聲「麗姨」,便不知要說什麼。傻傻地和麗姨一起看那櫻樹凋了花,禿禿的只剩枝椏,像枯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似的。
好半晌,也沒有回頭,麗姨出了聲,「你知道嗎,雪關?」照舊望著清瘦的樹椏,她慢吞吞的說:「櫻花有一種性格,很自我、很有意志,它自己決定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凋謝,不與人同,哪怕是在同一片櫻林,在相同的季節。它們,總是自己選擇自己的時機,選擇……自己的命運。」
自己的命運。雪關低頭看著天井一地的落英,還未作聲,霍然背後有人魯莽地問:「那麼,十年前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也是一種命運的選擇?」
她們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雪關掉過頭,看見是個背相機的男人,長相很是滑頭,她認出來那是位娛樂週刊記者飯田,前幾天在國際飯店時,曾夾在一群人當中訪問過她們,老是問些刺探隱私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