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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歐倩兮

  「你到底是誰?」忿忿然的問著。

  「我嗎?」這年輕人冷笑了笑,臉上滿含著譏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荒川麗子拋棄掉的人,她的兒子——鐵悠。」

  這是小出雪關生平聽過最荒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繼母有丈夫,有兒子;她的繼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

  一年前台北外雙溪雪關的父親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於一場突來的心肌栓塞。

  沒有人想像得到,這個英俊、穩健,四十歲不到,在東洋貨幣史領域裡有獨到研究的青年學者,就這麼撒手去了。

  後事是繫上他幾位老同事聯手治辦的,他們曉得,這個日本家庭在台灣並沒有親族,十來年,似乎跟老家那邊也缺少聯繫,骨灰就在此地進了塔。

  他的綠玉罈子旁邊,置著一尊年代更早的綠玉罈子。

  十年前,雪關的父母飛回日本探親,雪關不曾同行,因為患有氣喘病,被托在台灣友人家裡。三個月後,她父親隻身而返,懷裡就抱了這尊綠玉罈子——她親愛的媽咪已成了壇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關才八歲。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淒涼日子,她父親陰鬱得像帶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兩人在那張沒什麼生氣的松木餐桌前對坐,雪關掙扎吃著不成樣的晚餐,她父親則大口吞他的悶酒。門鈴響了,她父親扔下鐵杯子,頂著一張憔悴黯淡的臉龐撞過去開門,好像這時候不管誰來,都準備跟來人干一架似的。

  門一開,他卻怔住了——

  階前立了個戴帽的窈窕女子,腳邊有只駱皮行李箱。一陣端詳,她用一口極有韻味的京都腔柔聲責備道:吉原,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跟著,她在雪關面前盈盈蹲下,——輕撫小女孩扎得像一擔草的髮辮子、三個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藍洋裝,和小腿一處該上點碘酒的小傷口,然後,對她父親昂起頭,口氣變緊了點,「你也沒有把女兒照顧好。」

  當場,吉原感情崩潰。她起身時,他吶吶的還極力想問,「怎麼……你到台灣來了?」可是沒等她回答,他突然啞了喉嚨,喊一聲「噢,麗子!」便一把抱住她。

  這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脆弱的男人,就這樣趴伏在她的肩頭嗚咽起來。

  小雪關當時便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位同螞咪一樣像個仙女的漂亮阿姨,會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書房裡幾乎長談到天亮,雪關不知內容,但自從媽咪死後,那是她睡得最安適的一晚。

  雪關的預感果然靈得很,那只駱皮箱子從此留了下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後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關後來曉得,原來麗姨和爸爸、媽媽是京都的舊識,自年輕時代便有了情誼。

  雪關死去的母親是位美聲歌唱家,麗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灣,麗姨卻潛沉得很,頂多就是在私人聚會裡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簡出,對於雪關十分鍾愛,和雪關的父親相處,也是狀極甜蜜。

  因而,當父親猝死的那時候,雪關顧慮的不是自己,而是麗姨,怕她會承受不了。

  也因如此,喪禮過後,主持治喪的日研所所長帶著憐憫的口吻問她,「雪關,你需要錢伯伯幫你做些什麼嗎?」

  當時她脫口便說:「錢伯伯,你能不能為我麗姨籌備一個音樂會?」

  對外沉寂,麗姨居家卻始終勤於練唱,維持著一副好嗓子。近一、兩年,拗不過台北的人情,有過幾回公開演唱,雖只是客串,表現依舊是十足的搶眼。

  雪關一心盼望著麗姨能夠移開一點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發揮,也許日子就不致那麼難熬。

  後來音樂會是辦了,出場的卻不是麗姨。她到底是拒絕了錢所長的好意。

  日日獨坐於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藝春秋,也不見她翻動。大半時候,她凝望著鍛鐵欄干,欄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著、想著……

  雪關備感不安,對於麗姨那種長時間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麼,不知她的內心,第一次,雪關覺得她與麗姨有了隔閡,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麗姨了。

  這個可能性,在某一天,終於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來。

  黃昏裡,雪關持著一袋子書回到家,才進門便覺得怪——屋裡暗寂寂,靜得可以……

  雪關兩三腳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無一人,文藝春秋擱在小籐兒上,麗姨慣坐的綠色織花椅上卻擺了一封信。

  整顆心一擰,雪關衝過去抓起那封信,腦子裡一個聲音嗡嗡響著——麗姨走了,麗姨留書走了……

  「雪關。」突然,屋裡亮了燈,麗姨喚著她的名字從書房現身出來。

  雪關跑回客廳時,嗓音還不住輕顫著。「我以為,我以為……」話未了,雪關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這才發覺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麗姨的留書,而是封從日本輾轉寄來的郵件。

  京都藝文界在尋人。一出十年前曾經轟動一時,大型的歌唱劇「出塵之聲」!要找回當年的女主角,荒川麗子。

  重新公演「出塵之聲」,是京都文化協會年度的大計畫,新上任的稻村會長亟待有一番作為,以十二萬分的熱誠,希望麗子至少先答應春季一場個人演唱,等她回國,也好一起參詳「出塵之聲」的重演事宜……

  「真虧了他們,千里迢迢找到台灣來。」麗姨拂了拂藍錦長裙,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話說得淡淡的,語氣卻顯得有些不自然。

  雪關忽略掉這個。她簡直是喜出望外了,這是比錢所長的音樂會還要好的機會,她不但期待麗姨重現舞台光彩,另外還抱著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說:「春季?

  那麼我們趕得上看京都的櫻花羅?」

  麗姨抬起頭,望著一手舞著信,姿勢接近美國自由女神像的雪關,慢慢地道:「雪關,麗姨又沒有要回去。」

  「什麼!」持火把的那隻手掉下來。雪關睜大眼睛叫道:「麗姨,你不能放棄這個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回日本呀——」

  陡然立起,麗姨一把搶過雪關手上的信件,「你別忘了,你在台灣還有學業。」

  她看了看這純白如山櫻的,家鄉的來信,然後,幾近突兀地將那信一揉,扔入紙肩簍子。「回日本不是什麼好主意……」

  聽見那呢噥的一句話,雪關還在那裡發呆,麗姨已一轉身,進廚房去了。像一個人急著要逃避什麼。

  這晚,雪關上了床卻輾轉難眠,想著麗姨封閉的態度,覺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鳥鐘響十二下時,雪關掀開被子溜下床。

  怎麼說那封京都來的信都該留下來……

  落地窗外的月光隱去了,客廳裡一片朦朧,但雪關依然從紙肩簍子裡翻找出她要的東西,高興地把它往胸口貼一下,然後又躡腳回房間去了。

  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厚簾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麗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東西。

  隔兩天,在學校的教學大樓後方,雪關抱著書一個人坐在杜鵑花下,有點沮喪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個逃避的人?逃避她做為一個戲劇系學生的本分?

  可是,她實在不想擠入一堂子人海裡去上課啊!

  敲鐘前,她在廊上碰見繫上的一個男同學。

  「小出,」這傢伙染了一頭黃髮,故作瀟灑狀,老愛刻意用日語喊她名字,好像嘴裡跳出幾個和字就能助他頭上發光似的。「今天大導演來講課耶!大家都說他是來替新片挑主角的,想當明星就快去佔位子喔!」

  頓時,雪關感到沒趣。星夢、星夢,這就是她念戲劇系的理想嗎?只為了和靈犬萊西一樣當上明星?

  雪關在台灣受的是本地教育,這和她父親喜愛中國文化,期許她有中文素養有關。

  父親來台深造,後來又接下大學教職,那時雪關才兩歲,便隨父母由京都遷來台北。

  既是在台灣長大,融入本地生活,雪關除了有個日本名字外,其實和個台灣小女生沒兩樣,也著實費了一番讀書工夫才進入藝術學院的。

  但是,一學期下來,她失去了方向。校園裡瀰漫著一股風氣——太急於求表現!

  只是,在表現的背後,明明還少了那分鍛煉呀!

  雪關歎氣了,這是她融不進這圈子的原因嗎?是她見慣父親的嚴謹治學,和麗姨的極端內斂……

  念頭落到麗姨身上,雪關忽然定了定,一對秀氣的眉眼凝聚起來。假如,返回京都這件事礙著麗姨的是她的學業……

  此時下課鐘響了,雪關遠遠望見她的一票同學巴住大導演湧出教學大樓,前呼後擁的喧攘,有多少人是為了星夢而使出渾身解數。刺眼的陽光下,雪關看在眼裡,腦子豁然開朗,她肯定自己這不是逃避,而是覺悟了——真的,她對當明星沒興趣,她又不是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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