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關終於聽見自己的喘息聲,抖簌簌地睜開眼睛——
她半掛在殘破的石堆上,一隻手抓著壁縫中一根裸露的鐵條,那鐵條已經半彎了,她身子下面的石級也是搖搖欲墜的,而麗姨就攀著搖搖欲墜的石級,她的腳尖下去僅僅咫尺的距離,就是那窟陰綠洶湧的大水潭了。
雪關臉上滿佈的不知是汗、是淚,還是從她頭頂沖刷下來的水流。她和麗姨就要掉丁去了,如果她們不趕快往上爬的話!她嘗試以抓住鐵條的那隻手把自己往上提,但沒有多久,就變成失敗的體操選手,在恐慌中,一條手臂漸漸的失去力氣,身子漸漸溜下去、溜下去——
突然,一隻大手從上方伸下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張面孔出現在她眼前,滿佈著緊張的線條、陰霾的黑雲,那英俊的眉心因而壓出一道深紋,繃住的下顎也像堅峻的岩石……
可雪關再沒此這時候更覺得那張臉是那麼可親、那麼甜蜜,她高興地哭出來喊道:「鐵先生!」
鐵舟的胸膛在猛烈起伏,鼻孔裡熱辣辣的淨是急促的呼吸,心中直詛咒——
該死!他早該封了這座造業的水窖!已是長久失修的老建物,幾年前的一場地震又傷了結構,幾度雨季裡大水的滲漏,這唯一一條石級的底基,不知有多少處都被掏空了,就等著像今天這樣的傾盆大雨,灌水、沖刷、崩塌……
方纔一到窖門口,他就聽見崩塌聲,趕進來一看,就見到雪關、麗子兩個人像玩具似的懸在底下,一顆心差些從喉嚨裡跳出來。他沿著破碎的石階而下,顧不了危險,因為看這情況,下層這一段隨時就要整個坍落下去了。若想拉她們上來,他就得快一點!
「雪關,試著踩住一個穩固的地方。」但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他在上方也差不多沒個立足之地了,同樣是靠著裸露的鐵條撐住了半副身勢,一個不小心,他也會跟著栽下去。
此時,下面的麗子微微動了動,一些碎石肩滾下水潭,她攀住的那截石級在晃蕩,鐵舟曉得不妙,只是他還未有動作,雪關已揚手出去大喊,「麗姨、麗姨!」
她想構麗子卻構不著,急得喘吁吁的。上方的兩人都沒有餘地再挪動身子了,鐵舟呼喝,「麗子!動一下!」
這一喝,似乎把麗子給驚醒了,慢慢地仰起頭來,發現了雪關那隻手,機械般地她把自己的手伸向雪關,她倆的手終於在空中碰著了,可麗子的目光一落在鐵舟身上,便一逕怔怔地望著他,就不再動了。
「麗姨,再挪一下,抓緊我,你下面的石階在動!」
那半凝固的女人、半凝固的目光緩緩移過來,看著雪關,聽著她的求懇,彷彿不覺得有任何意義。雪關越想抓住她,越覺得指尖滑溜溜地抓不牢,這絕望、害怕的女孩,眼淚一顆顆迸落,喊著,從肺腑深處喊她,「求求你,麗姨——媽媽」
一聲呼喚,彷彿比四周的水聲還要更轟然,直震入荒川麗子的心腔。那女孩的呼喚裡對她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敵意和鄙視,只有一個孩子的感情,一個愛母親的孩子那種由心底而發的感情。
被這感情震懾住的女人,從她已呆滯的眼眸裡閃過去一道極其灼亮的靈光,揉合了千百般複雜的情緒,熱的、冷的、喜悅的、愧柞的……慢慢的,她像是承受不住了,她眸裡的光黯淡丁來,從枯槁的雙唇縫裡擠出聲音,嘶啞地,對著喊她「媽媽」的女孩說:「你很久以前就沒有媽媽了……」
麗子的手開始掙動,一寸一寸的脫離雪關的手心,她的雙眼仍望著雪關與鐵舟,可是眼神已經空了,她的腳尖漸漸浸入底下的潭水,雪關駭然地要拉住她,卻被她使力一抽開——
「麗姨——」
麗子由那傾斜的破石級滑下了水窖。波瀾冷冽,有東西在她眼前、四圍飄著、飛著、舞著,漫天漫地的紅血點,呵!是櫻花,鴨川上紅色的垂地櫻,肯拚盡性命的開花,也不惜從枝頭淪落下地……
「良子,看見沒有?多美麗的落花啊!」她在叫喚她,「起來,我們看櫻去……」
殘破的窖中央藏著漩渦,漩流兇猛的力量把人捕捉住,捲入渦心,吞沒。
鐵舟沒有聽見雪關的哭喊聲,他聽見的是自己胸膛內一種巨大,但是完全沒有聲息的爆裂,那爆裂,將一切全都結束了。鐵舟流下這一生最燙熱的眼淚……
第九章
一個月後古老的大木門被推開來,跨進一個人,北山杉的庭院裡,一群灰羽雀從綠枝上飛起來,啁啾個不停,有了這陣陣清脆的鳥嗚聲,給這原本寂靜的庭園添了許多生氣。
林蔭深處另一條人影子,恰好也朝著前院徐徐而來,兩個人在杉園搖曳的碧杉下相遇了,默然了片刻,那才進門的年輕人開了口,「我剛從拘留所回來……」
「情況還好吧?」
「他……」頓一頓,「算是很平靜,跟檢方也很合作,律師說,他的牢獄之災應該不嚴重。」
聞言,鐵舟點點頭,他表示過,他個人部分不跟三澤春梅追究,其餘的,包括水窖意外,都交由警檢方面去處理了。說實話,鐵舟對於三澤一向沒有好感,然而在發生這種種變故之後,這個他本當更為厭憎的男人,他只覺得他可憐;他放過他,會是為了小悠嗎?
「那麼你呢——」鐵舟望著年輕人問:「也還好吧?」
低下頭,兩手插在石洗藍灰牛仔褲的口袋上,鐵悠挪了挪腳步,腳傷還未完全復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經回穩了。這段時日以來,他消瘦了不少,事實上,他歷經了一段可怕的風暴期——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一個接一個而來的震駭、意外與打擊,鐵舟不敢想像他能熬過去,然而,奇異的是,他熬過去了。
揚起頭時,鐵悠瘦小的臉龐出現一股堅毅神色,是昔日在他臉上難得見到的,連說話時,口吻也是罕有的緩和,「我想,我會一天比一天的能夠面對這一切、接受這一切。」
這時,枝椏上的幾隻灰羽雀乘風飛起,落在三澤大宅的簷頭上,啄弄那一條條垂蕩的老石蓮花。年輕人向前走幾步,仰望眼前的古舊建築,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來,回三澤大宅。」
鐵舟不能不驚訝了。「你肯定,小悠?」他問,前些日子他自己才表明過,打算離開這座老宅門,離開他生命裡那個裂滅的部分。
「是的,」鐵悠低而清晰的應道,「我該回來,守住這個地方,畢竟——我是三澤家的後人。」
末一句話的撞擊力,雖說已不再那麼強大劇烈了,可猶然是個震盪,使得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鐵舟又覺胸口有點沉,但他仍舊對那孩子頷首。
「我想,他們……」他嗓頭有點沙嘎。「會高興你作這樣的決定。」
鐵悠回過頭,鄭重其事地面對他。「我曉得有些事要做到並不簡單……謝謝你,原諒他們……」
鐵舟端詳男孩,他真的變了——一個月前曾經拿刀子對著他,曾經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個男孩,不能相信剛重逢的母親竟橫死於深水漩渦之下、剛相認的父親必須問審坐牢,他在那些衝擊裡翻滾,然後,一步一步爬了起來,現在,他面對事實,有所承認,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擔與悔疚。
鐵舟到此時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這孩子終於長大成熟了!
他轉了身,往來的方向走,邊說:「你得重新收拾屋子。」
鐵悠卻又一聲呼喚止住他,有那麼一點羞躁,囁嚅地對他說:「這一整個月,謝謝你……天天幫我包紮換藥……」
扶持他、穩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來的時候,把力量給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裡,鐵悠於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過的一抹眼神—
—長久以來,一種關切深蘊,而無從表達的眼神,他到此時此刻才體會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來的,是鐵舟的溫暖感情將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
那立在杉風中的男人,從黃麂夾克口袋掏出一物,說:「這東西該交給你了。」
刻花小銅環上扣著一把老舊的黑鐵,琅鐺鐺飛落到鐵悠的手心裡,三澤大宅傳用了數代的大門鑰匙。鐵悠揣著那把老黑鐵,三腳兩步地登上玄關石階,進屋之前又掉頭過來,說了一句話,「對了,剛知道一個消息,雪關要回台灣了。」
鐵舟未答腔,其實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松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著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日,卻因為明白一切結束之後,各有各的歸處,使得這時候他的步調走來格外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