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處得到照拂的良子,顯得企圖心更強了,在歌藝上的鑽研也更精了,她不是被麗子拐騙入那座老水窖的,她是自己熱切地要去,打第一次聽說在那水窖唱曲兒的神奇現象,她便不斷地提到它。
麗子微笑道:「哪天我就帶你去試試吧!」
她也在做準備……另一套準備。
一連幾天,她坐著聆聽暮春潑辣的大雨打在屋瓦上,簷下的渠道發出像小瀑布般的流水聲,從前,這正是三澤水窖用以儲水的時節,而今水窖早就荒棄了。那天下午,麗子領著良子一步步走下石級時,那窖底只有一片厚厚的,干死了的黑苔蘚,空闊的水窖間,她們交談的聲音清亮的迥蕩著。
良子的歌聲迥響著,只是,同時間還有一股隱約的水聲,淙淙不斷的流著,沒有被發現。
良子真是忘我呀!在自己的歌聲中,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麗子遠遠望著她想,她要承認自己是真的不如她了,少了那股子熱勁,現在的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有些惆悵地,她抽出手帕,慢慢擦拭起剛才偷溜出去扳開水閘時弄髒了的雙手。
「好美妙的回音,這不是練嗓子的地方——這是自我陶醉的地方!」終於,良子唱得盡興,停了下來,還兀自撫胸輕喘著。
「很適合你,不是嗎?」
麗子的聲音傳過來,她高高的立在引水道之上,對著窖底的良子閒適的微笑。
「這不就是現在的良子?打從回到京都,就處在一種自我陶醉的狀態中,什麼都顧不著了呢!別人因為你受了多麼大的傷害,你也一無所知吧——你要返鄉的消息傳來沒多久,我就差點死掉一次呢,胸口被一把利刃劃了過去……」
要不是當時鐵舟奪下那把刀,它就要往麗子的心口戳下去,但也就是鐵舟和她搶奪那把刀,它才會走了偏鋒劃過她的胸口,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疤,說到底,鐵舟還是得為這個意外負責任的——
那晚,她無意中發現他關在書房,胡桃木老式唱機在低迴慢唱,那熟悉的、哀婉的調子,「紅豆詞」……
有多久了,他們不聽這首歌,不碰這首歌,提也不提這首歌,因為那歌裡鎖著一些記憶,那些記憶是不堪被提起的。可是現在,他獨坐燈下,定定地聽著「紅豆詞」,他是在緬懷什麼嗎?是故人即將返鄉的消息掀動了他什麼嗎?麗子無可名狀地震動起來。
對於後來的情節,她其實沒有多少的印象了,只記得她走進書房,問了他一句,「你心裡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嗎?」
鐵舟的神情變了,不過不是為了她問的話,一時興起聽歌的他,甚至搞不懂她在問什麼,是她抓著的那支拆信小鋼刀,那刀光直透入她的雙瞳,她的瞳子雪亮雪亮地,是她要自殘時的眼神——
鐵舟就算不懂,他的反應也夠迅疾的了,跳起、搶刀,那把刀在劃過麗子的胸口之前,先劃過鐵舟的手,血噴在鑲銀的刀柄上,他一時毫無感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哪個白癡把拆信刀做得這麼鋒利!
他抱起暈厥了的麗子,急急衝出書房……
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麗子輕歎,對著底下那聽得一愣一愣的良子搖頭,「從一開始,事情就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我急哪!心想,得給你一些什麼警告才好——外頭貪心愚蠢的人真不少,描聲繪影地製造一點藏寶圖的風聲出去,就有覬覦之徒給引了來。前陣子有跟蹤你的、有給你神秘電話的,可你的警覺性一直不夠,每天大刺刺地繫著那條白絲巾進進出出,還弄到那回當街被搶,差些給人割脖子、扯走白絲巾哩,良子,你這不是太遲鈍了嗎?其實意思很簡單,就是要你走,要你離開,你不屬於這地方,怎麼你就不懂?你要是領悟力高一點,今天我們也不至於跑到這陰森森的水窖裡來了……」
放了水,這窖裡有一陣一陣的風跟著來,麗子把她有些發涼的雙臂抱住;引水道裡流水匆匆,她趨近去探視,水花濺上她綴著珠的麻編鞋子,她顰眉往後退她討厭弄濕鞋子。
「坦白說,我本來沒多大把握,卻沒想到這座老水窖進水能夠這麼順暢,」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引水道走,一邊說道。
良子如大夢初醒。她原本站在一堆零散的石塊上,此際低頭一看,偌大的窖底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先前她太專注於吊嗓子,後來又太專注於聽麗子說話,這空窖子什麼時候開始進水的她一點也沒知覺到!
這會兒水淹得還不算太深,但也逐漸由良子腳下的石堆湧了上來,她位在水窖中心,想離開窖底爬上石階,非得涉水而過。她慌了,一腳踩進水裡,哪知原本一片乾巴巴的苔蘚,一浸了水,就變得滑溜無比,站都站不穩,加上那水冰涼得沁骨,她一驚、腳一滑,整個人便跌入水巾——整個水窖充滿了良子的尖叫聲,不諳水性的人,驚恐落水,怎麼也掙扎不起。
引水道上還有一排小水門,麗子才拉開幾個,大水便沿著石壁滾滾而下,益發把在水裡打滾的良子往窖中心衝回去。
水位越來越高,那女人一身的鮮綠衣裳在水影下翻騰,看起來像化黑了。有好半晌,麗子呆呆地站在那兒望著,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然後她跳起來,道:「我沒辦法再陪你呢!我還有事要做……」
她得趕一趟嵐山的庵堂,去探望她那衰老的姑母,可憐的老人家病昏頭了,她會當你一整日都守在她身邊哩!除了她,還有另一個不在場的證明,三澤春梅——
無論他知道什麼或不知道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邊說話。
她出了水窖,天空有陰霾的雲,雨,還會再下。她把窖門封上,把滂沱大水、黑暗和死亡一塊兒封在裡面。
良子之死,被當成是意外,而且大半是她自找的——那段時間,誰都聽見她一股勁兒的提三澤水窖的事兒,地方又不熟,她實在不該自個兒闖去啊!
如今,「出塵之聲」的重任再度落到荒川麗子的肩上,她以最賣力的演出來哀悼她最好的閨友、最好的歌唱夥伴。她力求完美,可不幸還是留下了一個疏失,讓事情洩了底細——
良子不是自個兒闖入水害的,有人跟她一道,那個人反鎖了窖門!
所有的證據,彷彿在一夜之間全翻出來——良子與鐵舟過去的情史、兩人現在可能的糾葛、鐵舟與妻子不睦,與老情人也似乎談不攏;大宅裡幹活兒的傭人,簡婆瞧過兩人像是有些牽牽扯扯的情景,三澤索性就說兩個人要私奔,何況,良子遺下的一些手札也透露出她的掙扎情愁;最後,致命的一記打向鐵舟——
良子溺死在水窖的那一天,這男人酒醉朦朧的,他已說不清楚自己當日的情形了,卻有一個人證實是他與良子最後在一起的,那人就是荒川麗子。
嫌疑的籠頭全指向鐵舟,這原不是腿子最初的打算,卻成了她最後的手段,因為,她終究發現了,良子的死也無法挽回她與鐵舟的愛。無法挽回的愛,她情願讓它毀滅,並且是——徹底毀滅。
荒川麗子笑起來,有幾分淒然,卻又有幾分舒暢,「小雪關啊!現在你都懂了吧?
我後來投奔你父親,而你父親之所以接受我,無非是命運在牽線,不要!不要責備我們,我們都是身不由己……」
雪關幾乎已聽不見麗子說的話,窖子裡水聲太大了,到處轟隆隆地響。隔了這些年,這窖子竟殘破得如此厲害,剝裂的四壁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流,有的差不多跟那條引水道一樣湍急了,而那條引水道根本已坍掉了一半,水是直接往窖下灌,而窖下則是一窟巨大洶湧的水潭,不知道有多深,麗子還一直拖著雪關往下走。
「不能再往下走了,麗姨,太危險了——」
「不不,是你母親自作孽,是她自己要來的,是她……」
麗子答非所問的,彷彿不在這個現實裡,無視於眼前的險境,而雪關早已是魂飛魄散了。這窖子,這到處滲水、發霉的地窟,這個她母親埋了魂,而她繼母做了兇手的地方……這是雪關作過最最恐怖的一個夢。
她滿臉的眼淚。「求求你,我們離開這裡,求求你。」
「到這地步,我們還走得了嗎?」麗子笑起來,然後越笑越厲害,越笑越支不住,美麗的臉孔在那樣的笑態中都走樣了。
一聲哭嚎,雪關甩開麗子的手,返身往階上跑,麗子追她,在引水道上方的石級擒住她。兩人拉扯,突然,她們腳下的石級開始傾斜,破碎的磚石紛紛崩落,雪關根本來不及吃驚,只感覺和麗子還揪在一起,人便滑了下去。
像那些蓀磚石當中的一塊,骨碌碌地往下滑,然後一瞬間,翻滾的世界戛然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