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留下來,就等於重新在扮演她母親的角色!
她愛麗姨,這個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對於鐵舟所迸生的那種熾熱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來?再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後果?
麗姨合該有重圓家庭的機會,她不該擋在那兒,就算擋不了什麼,她也難免會添出枝節來吧?一想到自己在這些心愛之人面前成了礙事的人物,雪關便感到痛苦、無顏,她曉得她必須離開,必須走得遠遠的……
雪關開始準備,暗中從稻村那兒拿到機票,未曾驚動全心看顧兒子的麗姨。
而鐵悠儘管辭色上倔強,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是依戀母親的。八歲失去母親的孩子,對母親便永遠有著八歲孩子的需求。
她選擇在大清早離開,提著行李,慢慢走過偏廊的木走道,腳心冷淒淒的。
在掛著籐花的簷角下,她站住了,對著一間門半開的屋子,鐵舟的書房。
她三天沒見到他了,就從那日在庭院撞見簡婆,讓她說了那麼一段話,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來過。雪關不敢流露半點惦想他的心思。
沒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氣,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書櫃,冷暗的壁籠供著有葉無花的春蘭盆栽……凌亂的老檀木架上,雪關發現一張配了框的鐵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遼遠的天空下,只見一點點側臉,絕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況味……
現在雪關明白了,鐵舟常給人一種陰沉感,是他生命裡的孤獨、無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愛情的荊棘裡獨自走著,沒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邊……
望著鐵舟嵌在框裡的影子,雪關的心突然裂開了好幾道縫。她就要走了,再難見到他、和他說話、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裡,光這麼想,就要心碎。
雪關頭手伸出去,觸碰他的相片,壓在相框底下的一件東西卻令雪關眼睛一睜是那條白絲巾!
鐵舟一直不肯還給她,曉得那是鐵家物,是鐵舟送給她母親的,她也許不該再強求,然而,如今這是她僅有的了,她能夠留在身邊的一點懷念,不僅僅對母親的,也是對鐵舟……
拾起桌上的紙筆,雪關匆促寫下一行字:請原諒雪關拿走白絲巾再見,鐵先生。雪關兩眼含著燙熱的淚意,把那條白絲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還籠在晨霧中的三澤大宅。
她不知道霧裡有人在盯著她。片刻後,那人回屋子撥了電話,壓著嗓子道:「那玩意兒在那女孩手裡……」
熙來攘往的京都車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裡,天空有雲有雨,一片傷心色。
雪關尋往前去伊丹機場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頭。
卻在人流中,雪關猛地站住了,前方擋著一條聳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咽喉裡跳出來。
雨中,鐵舟橫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隻手,吼道:「把絲巾還給我!」
怎地他這麼快就知道,這麼快就追了來?雪關驚愕不已,瞧著他的怒色,手護著頸心,白絲巾就繫在她的頸子上,求他道:「讓我留下它,拜託……」
「你不該拿那東西——」
這時,她才赫然發現他的表情有異,卻遲了一步,她身後突然有個粗魯的聲音低喝,「少囉唆!妞兒,東西拿來——」陡地冒出一個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頸子抓。
她驚叫,鐵舟大喊,「別碰她!」縱身就要過來,但他背後突地明晃晃一閃,一把小刀從他腰際劃過去,他身子一挫,彎曲下來。
「鐵先生——」雪關駭叫,在那一剎那,發現原來他是被人從後面挾持著,挾持者以人叢做為掩護。
對方有兩個人,一個制住鐵舟,一個拖著雪關,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車裡推。四面八方縱使人來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沒了這小小的騷動,沒有人聽見雪關的掙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聽見。
她先被推入車廂裡,接著鐵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軀體壓住她,一動也不動。兩名挾持者跳上前座,駕車的那個,一邊倒車、一邊粗著嗓子對另一個叱道:「笨蛋,誰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給他一點顏色看了,」另一個吊兒郎當的,「這傢伙嘴巴太壞,從昨晚綁了他之後,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讓他按著譜兒給一路罵下來,早上他已經罵到明治時代,不戳戳他,接著他就要往我腦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誰帶咱們進巖洞找寶貝?」
另一個嘻嘻直笑,「怕什麼?要是嚮導死了,還有地圖呢!」他手一揚,一條白絲巾——正是從雪關領上強扯去的。
雪關仰躺在那兒抱住了鐵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濕濕黏黏的東西。此外,不聞他的聲息、他的心跳。
「鐵先生、鐵先生……」雪關的喉嚨都啞了,一雙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緊了還要再抱緊。
他終於動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氣道:「不要怕,我沒事……」
他這一轉活,開口說話,雪開噙住的淚便開始汨汨流下來。他用冒了鬍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淚顏,喘著氣柔聲說:「噓——別哭別哭……」
儘管受了傷,他的身軀還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狹小的車廂空間中,鐵舟竭力要從雪關的身上挪開,卻怎麼也挪不出個好位置,最後他咬牙開了罵,「這些蠢人,連個行李都裝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該先上車嗎?」
這時,車子陡然來個大轉彎,鐵舟整個人往椅背一撞,撞到傷處,痛得他嘶嘶吸氣。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兒郎當的調兒,「大件的先上車,還得綁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機會我會改進。」
「那不可能,」鐵舟冷笑。「蠢人沒有下一次,因為第一次他就會搞砸。」
前座怒吼,氣呼呼地要爬過來,卻被另一個硬拉住。
接下來,「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間雖沒有再開戰,不過前座卻多出一把槍指住後座,使後座肅靜。
搖晃了近一小時,車行越來越顛簸,最後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車,鐵舟和雪關被押著穿過黑壓壓的森林,丟入一間破磚屋子,顯然是要拘禁他們。
鐵舟道:「你們不就是要那條白絲巾嗎?既然得手了,就把這女孩放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關住她也沒用。」
走上前來,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鐵舟犯沖的那傢伙。「放了她?好讓她跑回三澤大宅去報警?」他搖腦袋,嘻嘻笑起來。「不妥不妥,還是把她留給你吧,時間還早,你可以來點樂子,據說享受女人你也是個中好手——」
話未說完,鐵舟的一記拳頭就打中對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鐵舟扭打在地上。
開車的那個黃胖漢子急著扯開兩人,「住手,老六,別壞了事,咱們還得用他。」
那個叫老六的被拽起來,抹著嘴角的血債,氣呼呼地踢了鐵舟一腳。「打從我家祖宅落入姓鐵的手裡,我六次郎就看這小子不順眼,虧我那沒用的四哥還甘心留在鐵家做牛做馬,這回總算我可以——」
「別說了,老六,咱們還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黃胖漢子去而復返,丟進來一隻袋子。「吃的喝的都在裡頭,另外還有些藥品,把傷口包紮了吧!咱們不想你就死在這兒。」
一扇木門重重地封上,還聽見鏗鏘的鐵鎖聲。
「鐵先生——」雪關哽咽地喊。這屋子連個窗都沒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沒有出口。她爬到鐵舟身邊,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沒怎樣吧?」
他躺在霉濕的地上喘息。雪關回身去把那個黃胖漢子留下的袋子勾過來,藉著門縫隙的一點光搜出藥水、繃帶。他的襯衫染了血,傷口在褲頭下,雪關欲解他褲頭,一雙手抖瑟地在他腹肌上摸索、找尋……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還頗大的。「丫頭,」他睜開一隻眼觀她,粗嘎地說:「男人的褲頭不是可以隨便動的……」
黑暗中,她臉熱了。鐵舟翻身坐起來,扯掉襯衫,解開褲頭,將雪關手上的藥水搶過去。這男人決定做自己的醫生,一古腦兒地把整瓶藥水往身上澆,然後慘叫起來。
「殺千刀的——」鐵舟大聲詛咒,「弄出這些會咬人肉的消毒水來!」這話肯定是在遷怒化學家。
他把褲頭又褪下一點,露出他優美的,但浸在藥水裡的腰與臀那一帶的線條。儘管雪關很想瞭解他的傷勢,但她坐在那兒,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這位醫護專家粗暴地用繃帶捆好自己後,他累得歪靠到牆面去,讓雪關為他開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礦泉水。
「我們在什麼地方?」雪關志思地問。這破屋,屋子愀隘的氣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讓人感受到整個環境的孤僻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