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情詞懇切,加上一筆很是端秀的小楷字,麗子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極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並沒有放心上,當時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個人——鐵舟!
這個京大的才子,這個台灣來的,可恨、可惡又可愛的年輕男子,把她的一顆心弄得四分五裂。
誰都不要去招惹鐵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藝社學生聯展的會場,一眼看上那件題名為「夢」的灰藍手捏陶,也不該回頭去問,「岡崎社長,這件作品的作者願不願意割愛,把它賣了?」
陶藝社社長一味癡癡地看著她。穿著一色煙紫織錦和服,隨發婉然而下兩條鸚哥綠緞帶!她偏過秀臉微微一笑,不單是岡崎一人,在場的那些社員、那些參觀者,個個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園公認的美人,出自一個有過授勳的將軍、名醫、議員的家族,從小她跟著留意的姑姑學音樂,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麗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裡都有人要為她傾倒,像這會兒簇擁在她左右的這些人、像昏陶陶的岡崎學長,一心討好她,一股勁兒代替別人答應,「只要你喜歡,當然願意、當然願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該犯這種錯。即使進了展覽會場,也不該一眼就被那個灰藍色的夢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著那陶品奇崛的線條,想像塑造它的那雙手……
「我喜歡這件作品,我要買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聲音,一片熱烈的空氣,冷不防冒出個人聲,「誰說我要賣了它?」
由會場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個人來,秀長身段,接近於水蛇腰,大約是這個緣故,他舉手投足間總帶了些慵懶味道。
頭髮又嫌長了點,他也不管,從兩頰覆下來,露出來中間一段極俊的眉眼、鼻樑,和那微諷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岡崎!這些東西是展覽品,不是買賣品,忘了嗎?」
話是對岡崎說,但他一雙鳳眼卻瞅住了麗子看。從人叢中朝她踱了來,空隙只有一點點,他偏要橫過她的跟前,有那麼一個剎那,他與她面對面,逼太近了,他襯衫上兀兀的黑鐵扣子從她紫錦的胸口刮了過去刮出響錚錚地那麼一聲,從此留駐在她的生命裡。
就是他,鐵舟,「夢」的主人!然後,他移一步而過,踱出會場,走了。
隔天的校園,消息傳遍,女孩子們一致用傾慕的語調譴責道:「鐵舟好壞,作品不賣!賣人家鐵板!」接著又悵歎,「可憐的麗子,碰這麼個大釘子,看來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買她的帳嘛……」
她們都快活極了,麗子卻私下歎氣,對於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這點貢獻。
不過,這點貢獻並沒有維持太久。四天後,麗子下了課往住處走,鐵舟忽然從街旁一排柳樹後頭轉出來,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著那件大概名氣已經傳到鹿兒島的手捏陶,把她攔下來。
「我的夢是不賣人的,」又是那種懶洋洋的、可惡的口氣,那種懶洋洋的態度,那陶舉到她鼻子前。「不過,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麗子又犯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嘟起嘴兒,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樣的。「但是,別人的夢我不要,我有自己的夢。」
她倣傚他那日的姿態,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那排柳樹,鐵舟閒閒地靠在樹幹上,把一條碧綠的柳絲兒含在嘴裡,待她走近了,問她:「你的夢是什麼?」
她筆直地走過去,沒睬他。
第三天,他跨騎在單車上,從第一株柳樹開始轆轆隨著她走,一直到最後一株,那件手捏陶跟著一疊書綁在單車後座上。
第四天,整個校園都聽見女孩子們在跺腳,所有的人都覺醒過來——鐵舟在追荒川麗子。
第五天,麗子打老遠便先把等在柳樹下那條人影瞧個仔細,待會兒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頭頂上,打道過去,不必理他。
這天冷極,鐵舟豎起黑呢領子,沒騎單車,也不吃柳條兒了,他長腿叉開,大剌剌地擋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這笨玩意兒你要還是不要?」他叱道。
麗子擺的仍舊是五天來的倔臉色。
僵持一分鐘,鐵舟手一鬆,他的,或者說她的,灰藍奇崛的夢嘩啦啦地摔碎在紅磚道上。
鐵舟轉身走人,走了幾步聽到一聲嚶嚀,他吃驚地掉過頭,見麗子臉色發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捲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兒劃去——
「你做什麼?」他一下子衝過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絲,整個兒戰慄起來的人是鐵舟。
她在懲罰他!似乎早在那個花樣的年紀裡,麗子就已經嫻熟這種道理——她傷自己一分,愛她的人就傷十分;她受點輕傷,他受重傷。
鐵舟徹底給打敗了。在飄來拂去的,綠依依的柳條兒簾下,他擁住她,自責自愧而且心疼。然後,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這天晚上沒有離開。她也敗了!
這兩個人是把夢打碎了才熱戀起來的,愛得極甜、極深,然而,不斷地相互抗衡,就像一開頭他們演出的那場對手戲。
兩個都是太鑽心思、太使力氣的人,愛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卻給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個在南禪寺落逃的女孩子,麗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麗子收到她寄來的一筆錢。
說是用來賠償和服的損失,那數目也太微少了,麗子一笑,把錢退回去。不幾日,那錢又寄了來,對方心意十足,這下麗子不能不親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說她很幸運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麗子按址尋上門,卻發現那是家烏煙瘴氣的酒吧問,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兒,還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娛樂。
麗子花了點小費把良子找出來,良子見到她,高興得如見親人,緊握住她的手,酸淚滴在沾了酒漬的碎花衣襟上。
這或許是命運的牽作,使得麗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麗子的親族雖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脈,她父親就有個老部下的女兒在千本街賣進口咖啡,同樣做女侍,高級咖啡館總好過小酒吧間吧!
一星期後,麗子把良子帶到熟人的咖啡館,又央人在附近幫她找了個較好的住處,脫離木屋町的環境。她同時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筆賠償和服的錢交給老闆娘,算入良子的月餉裡。這點良子或許不知情,但之前一筆筆麗子對她的恩情,已足夠她感激涕零了。
麗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和良子這麼投緣,名門人家的獨生女,在外儘管是風光、受寵,她還是帶了一種孤傲性子,沒什麼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對於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卻能多少透露點心事。
這可能是因為良子和她那些同儕不一樣,良子真心喜歡她,對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從心底認為麗子一切的好都是她應享的。
一回,她們同上清水寺求籤,良子領了簽回來,歡歡喜喜的把一支吉簽遞給麗子說:「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揚揚手上,「我抽的這簽就不算好,還要加油。」
其實,是良子把兩人的簽調換了,拿自己的吉簽換麗子那支噩運簽,麗子明明知道,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那天,她們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欄杆上,由東山上俯看,檸檬黃的落日、檸檬黃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鄉的小曲兒。
後來麗子才曉得,良子從小隨父母在教會裡唱詩歌,若不是家庭生變,她本來可以進音樂學校的。而當時麗子只感到不可思議,良子的歌聲也許欠了點技巧,但特別有種婉轉柔情。
麗子對於音色的感受是極敏銳的,當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著我唱——」
等良子戰兢兢跟著她唱了半闋紅豆詞後,麗子由驚奇變做興奮這下子,她要讓鐵舟沒得再挑剔了。
鐵舟一開始就勸麗子別試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裡一張中文老唱片上聽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會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罷,鐵舟卻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後麗子幾度下功夫練這支歌,就是沒辦法讓鐵舟點頭。最後她瞠怒起來,「為什麼你老是說我唱不好紅豆詞?」
「因為你是個幸運兒,沒有領略過那種人生窮愁、愛情困頓的景況——這樣不好嗎?」鐵舟藉話鋒一轉,伸手摟住了麗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國女人的心聲?」這麼說是要給麗子台階下。
可是麗子掙扎開來,依舊心不平,為此又和鐵舟賭了氣。
她是善於和鐵舟競爭的,現在,她找到了一定讓他輸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