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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歐倩兮

  鐵舟定定的看著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著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流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唇型瑟瑟顫著,他好似朝著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唇迎著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裡,鐵舟只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色,迷茫地看著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

  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胸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裡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說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睛始終看著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松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腦地衝入屋裡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裡,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根本不曾做過!

  「麗姨——」

  外室波浪繪的紙門半開著,麗子在黑彩幾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著她紫濛濛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

  第五章

  一股恐怖駭然,黑夜似的整個淹過麗子的臉。

  她死盯住雪關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看著另一個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這樣子——」麗子在榻榻米上拂開雪關,起身往外跑。

  悶愁的雷聲在屋簷上響起來。

  在石榴花上響,在她的腦門心上響,那雷聲,一路跟著她到了泥地屋子,轟轟隆隆地彷彿打在她和鐵舟那偌大空白的距離之間。

  鐵舟人依舊站在窯前,長鉗已經擱下來了,手裡還抓著那只灰釉瓶,慢慢向麗子轉過臉龐,臉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這樣憔悴瘦損的當兒,他益發顯得懾人的男子魅力。

  麗子整個人落入了絕望裡。不管她曾經蓄積過什麼樣的力量,現在似乎統統粉碎掉了——在鐵舟之前。

  她戰慄地與他對望,趨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紅豆詞,」控制不住嗓子,她還是逼出話來。「我在文化會館唱壓軸的那首紅豆詞,你……可聽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電視轉播上。但鐵舟背過身去,只道:「就算我聽到了,又有什麼重要?」

  「你曉得對我很重要!」她衝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軟軟地往下溜,伏倒在鐵舟腳邊。

  一闋紅豆詞,正是當年鐵舟一字一句教給她的。要唱好它並不容易,關鍵在一個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從前總說,總說她唱這支歌敗於韻味的不足。

  這使她到今天都還是存恨呵!

  「難道我唱的紅豆詞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她從地上仰起臉來,話聲淒厲。

  鐵舟低頭看她,她蜷縮的身子抖索著,還有一股嬌態,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蒙了塵的黯淡感覺。

  他將她攔腰拖起來,動作幾近是粗暴的。她頭髮散了,絲絲縷縷掛在艷麗卻慘白的面孔上,他直視著她,這睽違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當日背棄他時的美麗。

  只是,那美麗給他一種殘損感,用什麼都彌補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經捧在手心上裡惋惜的,已殘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終究是毀了的……

  這毀了的感覺摧折著他的心,始終折磨著他。

  躺在他一條臂膀裡的女人,和著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執著於這一點。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壓軸的紅豆詞,為的是什麼?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聽見今日的歌聲,要他說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點破她——

  「從前你唱紅豆詞,太過於銳氣,而今是……」他頓了一頓,「太過於哀怨氣。」

  麗子從骨子裡震了起來,彷彿被鐵舟道中的那滿腔的哀怨都湧上了雙眼,她一對眼神如泣如訴,淚光點點,一個勁兒地望著他。

  沒錯,一闋紅豆詞她是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離棄他,這許多年來,她依舊愛他這個人啊!

  麗子沙啞地叫了一聲,猛抓住鐵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擠的把自己擠入他懷裡去,不顧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幾乎有點病態的,沉陷在昏醉裡醒不過來。直到一陣肅殺的怪叫聲,從門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襲了過來,把迷霧都撞開……是那頭老鶴,千重子,在遠處嘶啼。

  她被鐵舟狠狠地扳開來,兩人都氣喘吁吁著,他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去,遙遙望著後門,喉嚨裡咕噥著,「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兒,扶住木條門框,秀臉泛著青蒼色,不知是給那突如其來的鶴唳,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嚇著了,她那又是驚征、又是惶惑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麗子扭頭見著她,變了臉色,把鐵舟推開時也同樣急遽,掉過身奔去將雪關一拉,「走,雪關——」

  那樣子拖著、拽著,那樣子倉皇,在枯黃凹凸的松林地,別說是雪關了,連麗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蹌蹌。

  一路跌進了屋子。兩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穩,都跪倒下來。幾枝碧黑色的松針沾在雪關的頰上,來不及拂去、來不及喘息,她一隻手猛地給麗子捉到嘴邊——狠狠一咬!

  雪關痛叫起來,「麗姨——」

  雪關的指頭給咬破出了血,麗子卻還一手緊緊抓著她,一手把自己的指頭也送進嘴裡,雪關睜眼見麗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來。

  看著麗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強過了自己手上的那點傷,雪關眼裡一片濕濡,連嚇出淚來自己不知道。

  「跟著我發誓——」麗姨那神態、那語氣之凶厲,雪關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舉著一隻帶血的手,簡直像要賭什麼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聽了,雪關只是瞠目結舌。

  「發誓!」

  在麗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關全身被無名的恐懼感包裹住了,對於麗姨的舉動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動著發澀的唇囁嚅而語,「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二、絕不幻想!」

  「二、絕不幻想。」

  「絕不迷戀!」

  「絕不迷戀。」

  「絕不——」麗子的嗓聲變沙啞了,卻像鈍了的刀子般還可以割著人。「絕不去愛那個男人!」

  雪關忽然發不出聲音,胸中像有什麼連同她的呼吸、她的念頭給強行拿走了。然後,麗姨最後的一句話割進她的耳裡——

  「麗姨和雪關都一樣!」

  瞬間,雪關領悟了這件事——發這許多誓,為的還會是誰?麗姨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正是鐵舟。拿「絕不去愛」的一條鎖鏈,一頭鏈住雪關,一頭鏈住她自己。

  沒有錯,麗子明明還是愛著鐵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懼的是雪關去愛,還是自己去愛?

  麗子抓著雪關的手直搖撼,「說呀,雪關!」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條神經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著。雪關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輕、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對於剛發現到的愛情,不知道怎麼捧住它才好,卻也不能夠沒心沒腦的這樣說放就放了。

  「你以為你愛得了鐵先生?你以為你愛得了?」麗子的逼問裡滿是絕望的調子。

  雪關的眼淚淌下來。「麗姨也一樣嗎?」

  被這麼一問,麗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顫來。她是不堪被反問的,也許是埋在她內心的那一切,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正視。

  倏地她跳起來,把雪關也一道從席上拖起來說:「這地方不能待了,我們走,我們離開——」

  從這些古舊淒傖,深幽幽的迴廊、玄關,麗子在這節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還是深幽幽的庭院、圍牆……籠罩下來,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無論怎麼奔逃,命運也不會有兩樣。

  「太太,太太——」

  一道傾斜的人影從巖片砌的小徑喀喀喀地跑著,跟在她們後頭直喊。不必回頭,麗子也曉得是什麼人想攔下她,那個人她幾乎是害怕面對他。但是,他追來了,三澤春梅斜肩喘氣地追上來,從肩後抓住了她。

  「你是怎麼了,麗——」喊一聲她的名字,他及時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兒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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