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廊上鐵舟那沉沉不動的身影子,背負著四固的陰暗,四面都像有壓向他的重量,終於使得他顫動了起來……
然而,顫動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裡充塞著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惻愴。
僅僅與他那樣的眼神對上一眼,雪關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開了,跟著起了痛楚感。
剎那裡,她有個強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情仇糾纏、傷人與被傷,鐵舟都是這當中受創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雪關在夜半醒來,在寂冷的織花榻榻米上。
紙門拉開望出去,長長的走道那一頭還有著燈色,麗姨一定還在那兒,守在她受傷兒子的床側。
鐵悠入夜後開始發燒、夢囈,醫生來過了兩回。據三澤說,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車禍,抵死不肯住院,這才回家來的。
這件事故,雪關不能不覺得她該負點道義上的責任——顯然是那晚在櫻花公園,她著實刺激了鐵悠,他一熱血沸騰起來,下一步便決定成為飛車少年,摔斷自己的一條腿!
稻村過了黃昏才走。把她們留在三澤大宅,他顯得很躊躇,然而,拗不過麗子的堅持。而對於麗子來說,回到京都之後所發生的這種種情節,不論她事先是不是料想過、盤算過,總之,她仍是再度陷進來了,在一個命運裡。
正因為朝著一個命運她這樣一步步的接近、走來,彷彿那命運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來的。
雪關輕聲步出房間,覺得這時候若是過去探看麗姨,對於她和病人都像個干擾。
她本來在鐵悠睡房的外室與麗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後才讓三澤安排到這客房歇下。
夜涼的迴廊,木欄杆上染著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來得清而寒,雪關獨自依著欄杆,忽然心惻惻的,想著這謎似的古都家鄉、謎似的事、謎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園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縷謎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裡,那泥地屋子裡,他打下午便進了工作室,那時候醫生剛走,鐵悠被治療過,沉睡在鎮靜劑的藥力裡。鐵舟的態度出奇得很,這屋子裡的事,乃至於麗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種方法,使它們變得與他無關。
雪關走下迴廊,循著那光影子去,一顆心提得和腳尖一樣輕。
泥地屋子裡到處亮著裸露霜白的燈泡,但也許是在深育,也許是霧氣的緣故,這陶捨幽悄悄的,像是中國詩裡那句「雲母屏風燭影深」的味道。
不聞人聲息,她先給右壁一座斑駁的格子架吸引了過去,一個個木格子裡,存放著各式各色的中國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寫的標示——
宋磁州窯畫花枕破片、宋龍泉窯雙魚洗破片、明青花魚藻盤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窯小膽瓶,彩陶、黑陶器殘片……
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的,種種幽艷的色澤;那留在碎片上的,斷損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隻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隻殘了的雲灰袖子——
雪關深深地被迷住了。
這些祥陶、斷瓷怎會有如此這般特殊的美感?這種殘缺之美,哪來的動人力量?
她想癡了,連那一張張標示上墨濃的筆跡也看癡了。
是了,一定是鐵舟的手跡,帶著拙趣,但是一筆一劃極清正的文字,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個個下了註明……
冰裂紋、柳葉紋、魚子紋、蟹爪紋……雪關默念著,彷彿想把這些美麗的名詞留在心裡。這時,忽然聽見屋子的另一邊有動靜,她從格子架前走到後頭的一座方門一探。
一股熾熱感迎面而來——她看見兩座窯,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獷的磚砌、興興轟轟的火氣,鐵舟就在那窯下,粗服亂髮的,臉上也是一種鬱鬱烈烈的神情。
他在燒窯,分明是到了關鍵的時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窯上煙囪裡的磚頭抽出一點、推入一點,再抽出一點;不住地由那窯門上的洞口,窺伺窯內的火色。
不知不覺的,雪關走入了窯場,走入鐵舟四圍的煙和霞裡。
他就算曉得她,也沒作聲,全神守在窯下。卻於一霎間,他跳起來,雪關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已見他熟練迅速地堵窗口、關閉焚燒口,拉下一切機關。
他的窯火熄在一個最適切的時間上,早一點是欠火,晚一點便過火了。
然後,像是筋疲力盡似的,鐵舟往旁邊一座舊陶缸一坐,脫去一隻粗麻手套,用兩根手指直揉著眉心。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終於告了一段落。
雪關靜靜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輕聲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看到窯裡的東西?」
「還早,」鐵舟回道,「燒窯的時間長,等它冷卻的時間更長,急著開窯,釉面受冷會龜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會碎掉。」
她凝視他,突然,詰間似的道:「你對窯裡的作品沒有把握嗎,鐵先生?」
鐵舟抬頭,眼裡帶著驚訝之色。這深夜不眠的少女,這樣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從哪裡看出他的內心的?
久久他才承認,「我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親手造這座窯,已經燒過六窯了,還是摸不到它的脾氣,今晚這一窯……」
話便斷了。鐵舟丟下手裡的粗麻手套,起身走開去。
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盪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說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裡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揉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著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髮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色,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著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瞭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面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揉搓,那團土在他手裡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菊花,土裡有菊花的樣子!」
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說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勻就會有菊紋。」
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
鐵舟好笑地瞄她。「你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著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
何其溫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裡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著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著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溫的胸口、柔軟的腰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著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蜜糖似的感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裡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說:「時候這麼晚了,你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和你一起等著開窯。」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蓆子斜坐下來,手裡依舊捧著那菊花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裡感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蓆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淒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蓆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著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著粗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隻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著,望出去是爬滿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著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
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鬱憤之色。
「你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留下來!」
她或許不懂,但是看著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著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捨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急著,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