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乎被病友毆打,或是嘔吐帶來的痛苦,因為在吃的過程中,我能得到解脫的輕鬆感,就算接下來我得面對接踵而來的罪惡跟挫敗感,我還是樂此不疲。醫師認定我的強迫症情況過於嚴重,換了新藥更加重藥量,為了確保在適應新藥的過程中不會發生意外,我又進了禁閉室,這一關一綁就是7天。
「我可憐的孩子……」之後阿姨來看我時幾乎都是以淚洗臉。姨丈總是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要勇敢,想辦法戰勝自己。」「有我們和那個愛你的男孩在等你。」他們說在台北已經有個家等我回去,只要出院,會有一個漂亮的房間,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正在等著我。
同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考上了木柵的政治大學,阿姨幫我辦妥休學手續,兩年內復學就可以。他們拍了許多關於校園、貓空、指南路、台北美麗的夜景照片給我,期待我用希望去克服過去的陰影。
希望?是雨過的彩虹嗎?不久前,曾有一道彩虹為我架出幸福的美麗弧度,卻被尾隨而來的暴風雨瞬間沖毀。注定我只能擁有暴雨中的彩虹,等著這不堪一擊的諷刺顏色消融透明,最後一無所有。在往後的心理咨詢中,我對醫生說著我的感觸。
醫生說,因為我生病了所以才會有如此悲觀的想法,可是他卻沒辦法解釋,在我為了恆峰、阿姨、姨丈跟未來做出努力,征服對食物的強迫症後,體重突然爆增的現象。在暴飲暴食期間我還瘦了5公斤,但是,現在即使不吃不喝,脂肪像是躲在空氣裡,順著呼吸或是直接貼在皮膚上,如同飛揚的塵土,一層層地覆蓋在我身體上快速地堆積加厚。
我的甲狀腺分泌正常,新藥的副作用中沒有這一項,各科的會診也找不出身體異常之處。我的主治醫師說:「可能是心理的因素所造成的,所以等你去除心裡的障礙,『應該』能痊癒。」
「要多久時間?你說啊?」從沒想過我會用激動憤怒的口吻對人說話。
除了悲憐我的眼神外,醫生沒有給我確定的答案。時間會告訴我們現實,因為除了現實,它一無所有。不到1年的時間裡,沒花任何一毛錢上帝就送了我整整55000公克,可惜不是高價昂貴的黃金條塊,而是號稱有市無價的人肉脂肪。弔詭的是,隨著我一天天的變胖加重,我的憂鬱症和強迫現象卻日趨減緩。
「心寬體胖嘛!」當我的主治醫師這樣告訴阿姨時,我終於相信魯迅在書裡聞揚的阿Q精神,原來真的都還住在中國人心裡。醫生能把誤打誤撞的結果,鄉願地找個理由搪塞,再將功勞攬起四處說嘴。阿姨和姨丈也可以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地感恩載道。不過既然他們認為這樣能皆大歡喜,我也無話可說。
剛到醫院的18歲,我是164公分45公斤。喜歡我的人告訴我,我有張過於清瘦的臉頰,但不失美麗的容貌和晶亮的眼神。
勻稱的身體,雖略嫌骨感,弱不經風的外表,有讓人想要憐惜的不捨。那一年我罹患「精神官能症」,自殺、暴食、偷竊,成天有數不盡的沮喪,以及吞不完的藥丸和膠囊。
19歲了,身高依舊,體重卻像青蛙吸氣般漲大一倍。病友們都叫我牛蛙,因為我肥胖後話變得多,老是聒噪地講個不停。用直桶圓滾來形容我的身材一點也不為過,從臉的輪廓,胸部、腋下,大小腿、臀部、肩膀手臂、下巴、顏骨,隨便從身體的任一部份望去,就能看到一團肉在耀武揚威。走路左搖右擺還會產生自然晃動的步伐。
一拉開嘴笑,怎麼樣也找不到甜美之類的形容詞。兩邊鼓起的腮邊,配合肥厚眉間肉,再加上被眼臉夾成線的橫眼,說是笑的齜牙咧嘴、隨心油膩並不為過。以前覺得無奈反射的聳肩微笑,會被說是俏皮可愛。現在提肩,脖子上的幾圈脂肪組織一塊地聚集分層運動起來,不要倒盡旁人的胃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阿姨買來的貼身衣物從S→M→L演化到xL。我的月事完全停了,女人到更年期前的折磨,全部瞬間收拾解決。鏡子、玻璃能夠照出影像的一切我都刻意避開,偶然從鏡子旁閃過一眼看到自己,浮腫的臉、擁擠的五官,怎樣看都像是被人換了張臉和軀體。那鏡子裡明明不像我,但卻真的是我!我傻笑的走過,再若無其事走到角落邊的跑步機上,跑步機的履帶快速地循環滾動著,砰砰作響的金屬輪軸與塑膠皮面的摩擦聲,忠實地反應著我奔跑的速度和心裡的憤怒。
很神奇的,醫生竟然說我的情況日漸好轉。我知道他參考的數據是什麼,是我從小就沒有的放浪大笑,不再躲在床上寫信跟呆滯的望著窗外,積極加入病友的團體治療(唱歌、打牌,玩瑪莉兄弟之類的TVGAME)。會運動,單獨心理咨詢時,不再提起恆峰和往事,不會漫無目的繞著病房周圍,口中念著自我責難的言詞。 —
不寫信,是因為覺得握筆的手不該像個烤箱手套;不提往事,是因為想念恆峰的人不該是個肥胖醜陋的自己。而既然最殘酷的詛咒已經在我身上應驗,過多的自責內咎當然不再被需要。讓我徹底改變對恆蜂韻依戀,還是心理咨詢師的幾個老問題,只是說法稍做更改。
「這樣的我再也不想離開這,去找我心愛的人。」「如果面對這樣的我,他一定會後悔為我做這麼大的犧牲。」「我們不會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了。」如果他在監獄裡,知道我變成這個模樣,一定會傷心難過。」「為他與自己留下些美好的回憶吧!」
這樣的念頭出現,我的體重便停止上升,我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稱職的胖子,畢竟接下來的日子還得和這個軀體繼續相處一段日子。為什麼是一段日子?我答應過恆峰一定會上大學,而我對大學也有一定的憧憬,等大學念完再來自我了斷。
「在這裡是死不了的。」我有充分的經驗可以支持自己的論點。所以要完成我人生最後兩個目標,就一定得瞞過醫生護士讓他們相信我已經痊癒。因此我下功夫去摸清其他病友能夠出院的條件並準備加以模仿。我的計劃成功了,三個月後我終於獲得醫師的許可出院,打開這扇鐵門花了我整整1年10個月的時間,而且瘦的進去胖的出來,阿姨都免不了在一旁感歎唏噓著造化弄人。
「阿姨別這樣,至少我還健康的活著。」重新面對這世界的我,比以前更有自信,因為醫院送給了我兩樣謀生的技能——謊言和偽裝。看著阿姨跟姨丈欣慰的表情,把自己活著的理由清單上再多加一條,「當個乖巧的女孩好好孝順他們,為期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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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歲,他6歲,我是大學生,他是偉大的大班,是阿姨的獨生子,叫做雅達(但是你得稱呼他泰山)。我是他統領下的大白蛙,他是我生命中第—個泰山,第二個重要的男人。
姨丈的家在興隆路的巷子裡,是25年的3樓獨棟老舊建築,灰白色的牆緣佈滿茂盛的爬壁籐。爬滿牆壁的綠葉把一扇扇的窗戶和兩個金魚紅顏色陽台欄杆熱鬧地包圍起來。二樓陽台上幾株朝天椒樹,正發著百來個小巧椒實,它們披紅戴綠向陽光所在處直挺著身體。三樓幾盆萬年青,沁著涼意的看竹,一間一細的綠葉既互相映襯又分庭抗禮著。與左右的黯淡無奇房舍相較,這裡就如同是不惹塵味的仙境一般。
阿姨一家住在三樓,一樓跟二樓分租給咖啡店和世新大學的學生。我到的時候咖啡店早已搬走,牆面一張遷移啟事,寫著近5年的經營終告結束,與其中的無奈跟不捨。阿姨為了給我一個獨立又方便的環境,提前終止跟店家的契約。又花了一大筆的裝修費,在30坪方正空間中,副出專屬於我的2房2廳。家電、寢具、書桌一應俱全,顧慮到我可能還不願意外出,衣櫥裡也擺滿符合我尺寸的衣物。
「好大的鋼琴。」客廳上一台黑色YAMAHA演奏型鋼琴,靠在亞麻色牆壁旁,顯得穩重而優雅。「那是我的!」稚嫩的聲音從我後方的門外傳來,姨丈領著矮小的他緩緩走近房子裡。他掙開姨丈的手繞到我面前,雙手一攤成大字站著,用嚴肅的眼神向我宣告鋼琴的所有權不容侵犯。
「是你的啊。」眼前的他,戴著白色的棒球帽,藍色吊帶褲,一雙黑底繪著紅色耐吉標誌的球鞋。有乾淨的帥氣和驕傲。
「對,你是誰?我的公主姐姐呢?」我似乎讓他大失所望,他把目光投向阿姨,希望他的母親能替他解答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