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長經營著兩家偌大的鐵工廠,有幾十位的師傅,近百名工人跟接不完的訂單。沒有學歷苦幹出身的里長,從不期待他能學識淵博,出將入相,只希望他早早娶妻生子,繼承家業。
「到我家來工作吧!」看著我肩上兩塊拳頭大的瘀青,凌亂的頭髮,他紅著眼眶對我說。生平第一次他向父親下跪,以前就算惹再多的是非,闖多大的禍,他從不肯在他父親面前示弱。他不能原諒父親的外遇,他覺得父親給予的愛,不過是父親的另一個女人還沒生下足以取代他的男孩。他不能忍受全裡的人都知道母親8年來總是獨守空閨,而他不過是父親白天時的孩子。
「人一生跪父母和妻子很正常,所以沒有受委屈。」在我覺得我不值得他為我這樣犧牲時,他緩緩地抽完一支煙,沉思了許久後這樣告訴我。不理會里長太太的反對,里長答應讓我擔任工廠裡的會計,每天只工作4個小時卻可以領到正職的全薪。
里長透過關係向派出所、縣政府社會局打了招呼,軟硬兼施地讓我父親不敢太接近和毆打我,只要我定時拿點錢給他,他甚至也不怎麼回家。八年來的痛楚、束縛如同從駭人的惡夢清醒般,雖然四肢依然麻痺,冷汗浸透全身,但那種胸口壓著個重物,令人喘不過氣來,害怕卻又叫不出聲的感覺從此消失了。我有足夠的自信說服自己。「不過是個夢,再也不是真實的記憶回顧。」
「謝謝你,沒有你我不知道還要被折磨多久。」無數次在他懷裡,我都重覆著相同的感謝。「我恨,不是靠我自己保護你。」他說。
我知道比起低頭懇求他父親,無力感更讓他覺得難堪。他不明白在我心中,他老早就是我的勇者,偉大的騎士。是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把我從邪惡的飛龍口中拯救出來,我不在乎他有沒有揮舞著七尺目劍,穿著銀光閃亮胄甲,跨著白焰般的駿馬。只要他無懼無畏地來愛我,他就是我的英雄。
讓我重獲新生的條件,是他必須捲起袖子從搬運、裁切工人開始做起。等到高中畢業後,更得全心投入工廠的運作,慢慢地預備接下家裡的事業。當然里長給了他相對的保證。
「當兵之前一定讓你們完婚。」里長拍著胸脯說著。對里長來說,這是能確保事業後繼有人,還能完成他含飴弄孫理想的一石二鳥之計。「別理我爸,你要去念大學、碩士、博士,然後找個可以匹配你的人嫁了。」明知道講這話,會讓我難過,而他肩膀和手臂上也會平白多上幾個咬痕,但他總是不斷的對我耳提面命,不管我如何信誓且且地說著「永不變心」。
說是擔任會計,可是等到我放學到工廠時,除了整理發票和現金外再也找不到別的事做。里長的辦公室不到傍晚6點鐘就已經是空無一人,辦公桌上總有兩盒便當和水果在等著我和他。他認真的跟著專程留下來教他的師傅,學著重機械的操作,叫料議價的技巧跟品管的控制。要學得硬記的東西太多,我就從旁當他的書記先幫他囫圇的雜記下來。看他搔著頭翻著筆記,遇到不懂的英文單字惱煩地把便當甩在一邊,鼓起腮幫子嘟著嘴跟我訴苦時,百般的不捨與憐惜就油然而生。
「辛苦了。」我一點點地將便當的飯菜送到他口中,然後向他告罪筆記太咬文嚼字的不該。「是我太笨。」他連讓我自責的機會也不給我,急忙地乞求我原諒他的暴躁脾氣,接著耐心聽我逐字的解釋。
晚上8點鐘,他的家教老師就會準時到工廠辦公室來,原本是里長太太對他的一番苦心,如今換成我來受惠。里長太太不願無故為他人做嫁,他就用勞力換來微薄的薪水支付學費。
「再半年你就要考大學,一分鐘都不能浪費。」老師一來,恭敬的行完禮說聲「麻煩老師了」,他就到附近的茶坊跟朋友聊天打牌。原本我是不答應他幫我請家教,這樣的安排我是斷然拒絕的。我的堅持,得到的是他第一次盛怒地對我吼叫。我認為我得到的已經太多,「大學」對我向來都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現在的我只想守著他,等待給他一個家,幾個小孩,幫他清理滿身的油污、疲憊,聽他抱怨著國家大事,人情冷暖,做他的好妻子已是我唯一的志願。他漠然不語的看著我,一天、兩天、三天整整十天不再跟我言語半句。
我可以忍受數不盡的冷嘲熱諷,無端地辱罵,但是在他的寂靜裡我卻無法生存。所以我屈服,他笑了。沒有勝利者的驕傲,他像是鬆口氣似地說:「幸好你答應,不跟你說話比扛鋼條還要累上幾百倍。我是為了你好,不要怪我喔!」
我當然知道他是為我計較著。只是我這命薄之人,真能承受這般天大的福份嗎?今後我讀書,他做工,變成了每天固定的模式。「反正我不愛唸書,喜歡摩托車又不需要去開店,有錢愛怎麼玩都行,不是嗎?」
不管里長太太歇斯底里地咆哮,師長的關切,他一概置之不理。11點,我跟著老師步出辦公室,他必定笑盈盈地站在我們面前,手上拎著幫老師備好的宵夜,再千謝萬謝地送走老師。
「累嗎?」每天不變的問候。除了我以外,他似乎看不見自己日漸加厚的手繭,變粗的胳膀,就算臉上總是浮著一層油污鐵屑他也毫不在乎。「走吧!吃東西去,我剛贏錢,好好去吃一頓。」
為了養胖我,他努力每天贏錢,我也每天裝傻相信,他沒拿薪水來撐肥我。肝連、大腸、嘴邊肉、豬心、豬肺……附近麵攤的老闆,只要見到我們在小圓桌旁坐定,面、小菜加上迎接大客到來的笑容,就陸續不停地端上桌。尤其是豬肝和老闆特別料理的麻油腰花,更是他指定要我逢餐必食。從前再奢侈也不過在面裡多加顆鹵蛋,多點—份豆腐跟燙青菜。在縮衣節食的夜裡,高麗菜伴上一口濃郁的肉燥,已經足以讓我感動的不知所以,更何況幾近浪費地將鮮肉熱湯大盤大碗地供上眼前。
我沒有說吃不完的權利。在我露出厭惡表情之前,他會一瓢一筷地確定我將食物好好送進口中。等我吃飽後,他才會安心的開始填滿自己的腸腹,青春期加上體力的勞動,他好像多出兩三個胃似的,再多的食物也都能裝得下。他吃得很投入,但是從不會忘記抬頭看看我,在喝湯回氣的空檔,對著我笑。
「很像豬喔!」如果我也正笑著,他一定會趕緊放下筷子,拿張面紙抹乾淨嘴,把笑容撐得更大點,不好意思地說著。他不像豬,他比長他10歲的人,更像個漢子。是鐵打金鑄,強風豪雨都吹不倒灌不破的高牆,我是他呵護下的小花,慢慢散發出無憂的香氣。
避免父親趁我不在時回家,他一定會送我上樓到家為止,等到確定家中沒人幫我關閉窗門後,他才會離開。他一直希望我能搬到他家居住,甚至也整理出一個空房。說服好里長太太,就等著我點頭遷入。但是我不願意自己變成無家可歸,必須寄人籬下的無父無母孤兒,所以我寧願繼續付著房租,等著父親清醒穩定的那天,希望等到家能像家,父慈子孝那一天的到來。
「好好睡,明天我來接你上課。」迫不及待成為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是我真實的慾望,但額頭和唇上的吻,卻依舊是我們最親密的底線。我更肯定他想要我,而且是想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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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好好珍惜你。」17歲的他,從哪得來的高貴情懷我不知道,但我是抱怨多於感動,可是我總不能汲汲營營向他索求性愛,我只好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讓自己變得美好,等著把最完美的自己交給他。
我們的愛情故事全校皆知。訓導主任和教官出乎意外的贊成,更把我們當成男女交往的典範。他不再是師長眼中的問題學生,舉凡學校的公物損壞,只要他會修理的,他就從工廠搬材料來替同學們進行修復服務。學校對於不繼續升學的他,也盡量容許他遲到早退,我相信這跟校長家頂樓加蓋的免費鐵架工程有必然的關係。
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在操場角落邊上,搭上兩棚八座的鞦韆,結實的白鋼結構,精緻的水藍珍珠漆,當然也是分毫不取。唯一的條件是學校得答應,另外讓他幫我搭一座個人專屬的鞦韆。
學校沒有反對,同學們興奮地期待它的模樣。又一個禮拜後,一座同材質牙白粉紅的鞦韆在一片藍色的旁邊,靜靜優雅地矗立著。左邊的鋼柱上刻著「晴雅號」,右邊鋼柱寫著「恆峰製造」,他將字刻在柱末,極小的字體加上他特意移植雜草掩飾,若是沒有人專程告知,根本無從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