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才回頭,節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不遠處。「是幸好我來了吧!你怎麼那麼笨,不反駁她呢?」
「她沒有說謊,你看不見我所到之處片片焦土、寸草不生嗎?」我指著我們兩家的舊址,笑出一地的悲傷。「不說這個,女人,你什麼時候才要開始哭?」
「你離我有多遠?」我問節成,語氣平淡沉著。「三步吧!」
節成搔著下巴打量著地面。
「那就三步吧!」這是第一次我出於自願摟著節成。因為我需要可以擁抱、有熱、有厚度的身體,一個能接納我的一切(包括罪惡和懺悔)的容器。
「所以他們全家現在下落不明?」在回程的路上,節成問著。
「嗯!」「你認為我很笨嗎?」節成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不會啊!」「幫你找人會不會很笨?」「笨到不行,而且令人討厭。」
我瞪著節成,警告他不准輕舉妄動的意味濃厚。
「你憑什麼管我要做什麼?」「就憑我喜歡過你。」因為對自己誠實,所以我不能再傷害節成。
中年男人在路旁手舞足蹈著,
手握著喜悅,腳踏著恰恰的節奏。
滑稽的舉動為的是慶祝,
自己將成為女孩心中最笨且令人討厭的男人。
終於畢業了,因為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半湊熱鬧地學著同學報考研究所,居然也讓我備取考上了學校。這代表暫時我還有念不完的書,可以繼續抗拒我不熟悉的社會。
研究所期間我都在節成的公司打工,說是補足自己欠缺的社會經驗,其實是抵償他幫我找徽信社的費用。但是兩年過去了,調查的結果除了確定他的刑期是6年,在3年前假釋出獄,之後的行蹤就無法掌握,而里長和裡長大太在這3年裡分別陸續因病死之。我無法想像一向衣食無慮的他,突然孤苦無依起來,他要怎麼過生活?是不是跟我一樣,有好心的親戚收留了他?他是否怨恨著為他帶來厄運的我?因自責帶來了恐懼與焦慮,這焦慮把我送到了醫師身邊。
「重要的是開始之後就不要停止,結束之後就不要悔恨。」這是醫生說的積極人生觀,他說愛情也適用。「所以我跟他結束了?我只是活在悔恨之中?」「倒不如說,你愛痛苦比愛他還多吧!」
醫生要我試著用色筆去描繪恆峰和節成的長相,不需要做到維妙維肖。只要大致勾勒部分的輪廓就好。節成總是吹著刺蝟般的短髮,膚色跟剛烤好的杏仁手工餅乾一樣,長長乾淨的手指,雖然掌心比中指寬,但是就是想用修長來形容它。小鼻子小眼睛卻有著英挺整齊的眉毛,戴上一副無框的銀邊眼鏡,顯得斯文中含著霧氣。這該是眼神的功勞,和節成在公司相處的兩年間,他眼裡常駐的果決,最讓我印象深刻。
節成的西裝是在來來飯店旁邊的西服店量身定做,他重視剪裁合身而不論品牌。從我開始幫他燙襯衫後,他就不再跑乾洗店。即使是我忘了或是手邊有事要忙,他抓著皺襯衫打上了領帶,也不刻意拿外套修飾遮掩,照常開會,參加餐敘。害我常得帶著熨斗,到他的辦公室替他補熨。節成總是半裸著然後掛著領帶在我身邊繞來繞去搔首弄姿,也不想想自己多大的歲數和那一身畢露、毫無身材可言的肋骨。
「怎麼不說下去?」醫生看到我停止繼續圖解節成時,輕聲地問我。「我連他的一個笑容都想不出來。」兩腳合攏雙手把膝的我,慚愧的抬不起頭來。
醫生和我都知道這個「他」是誰。「不能忘記過去,不相信明天,但至少要牢記今天。」好老套的對白。」「我沒在進行治療,這是我對朋友的不忍。」
在26歲時,女人背著醫生偷偷做了一個決定。
她要學畫,終有一天她的牆壁上會有張憨憨的笑臉,
畫滿永遠不變的他。
菜包終於如願進了新聞部,神魚在我研二下學期跟一點紅先生訂了婚。「好了,事已至此,魚被關進缸裡,放棄吧!泡在水中的包子會爛的。」節成敲著菜包的胸口,在訂婚喜宴後,士林Fisher咖啡店內。「你包多少?」依照那晚菜包瘋狂吃喝的數量,節成好奇的問著。
「600。」菜包哼一聲。把最後半個黑胡椒午肉可頌塞到嘴裡。
「這種價錢虧你還講的出口。」等你掛了我也包600。晴雅你放心,你保證有2200以上。」把中指縮回,菜包臉色和悅地說。
「啊!菸沒帶回來,一條耶!」菜包把提袋裝的資料、筆記本倒滿一桌,不死心拉開所有的拉鏈找著。「香菸?一條?」始終陪他安靜坐著吃喜宴的我,都不禁心生疑竇,「他什麼時候出手拿的?」我暗自納悶著。
「難得有人用紅色大衛杜夫招待賓客,真可惜。」再放回桌上的雜物時,菜包已經是一件一件用力的往包包裡丟了,那怕是那台他剛買的寶貝彩色PDA,也逃不過乒乒乓乓地撞擊。
「等等去唱歌吧!」菜包話沒說完,手一放,砰然巨響,包包被整個摔到地上。「下次還有機會的,乖。」節成拿起了帳單,我則從地上撿起了菜包的袋子,背在自己身上,「走,唱歌去。」菜包站了起來,低著頭跟在我們身後。
「怎麼了?」穿著唐裝,身材魁梧,前額刺的光禿,後腦杓綁著及腰的粗大馬辮,蹲在收銀機旁的男子,突然聳立在我們面前,接過節成手中的帳單,對著後方的菜包問話。
「失戀?新郎不是你?女朋友是同性戀?她死了?還是不想說?」不友善的態度,唐突的問題,我好怕會引起糾紛,拉了拉菜包的手,就想要趕快離開。
「新郎不是我啦!」菜包會回話,大出我們的預料之外。「抱歉喔!是新郎不是他。」那男人對著咖啡店內大叫,零星的幾桌客人紛紛發出「噢!沒中。」的惋惜聲。
「歡迎光臨,請慢走。」那男人走出櫃檯親自幫我們推開木門,腰彎的超過90度以上,以最恭敬的姿態準備送走我們。「錢?」節成握著千元大鈔不知所措。「你們今天是一人同行全部免費。」為什麼?「本店規矩,凡失戀者來本店消費,免費。新郎不是你,該桌免費。情人是同性戀,全場免費。情人死了,全場免費,該桌還能獲得今日特製蛋糕一個。」男人逐一解釋著,我們三個傻在原地聆聽。我還360度的轉了一圈,把這家平凡無奇的咖啡店好好地再多看一眼。「那,不說呢?」當我們走出門口,在木門關閉前,我好奇地問了一句。「那就沒事。」男人露出兩顆超大潔白門牙詐笑著,直到門完全關起。
「還唱歌嗎?」節成遞一根煙給菜包,捂著手幫他點燃後問著。「不唱了,回家睡覺去。」坐上計程車,隨便揮個手,菜包消失在台北的車陣之中。那晚我們連一滴酒也沒喝,節成卻覺得天旋地轉。「為什麼?」我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那一天你要是嫁給別人,我不知道會怎樣?」「帶幾百人來這喝咖啡啊!」那天我才發現,對你不愛的人幽默,真是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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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三所上辦了一個為期數天的工業管理學術研討會,因為國家單位(中研院、工研院)、新竹科學園區、各大企業都投入和贊助,校方相當重視,特別希望所上的教授都能參與。我的指導教授雖然興趣缺缺,但礙於校方關切,不得已就抓了我的論文參加,還把我列為共同發表人。雖然我再三推辭,但教授的堅持,又知道他校也會有博碩士學生參加,以及節成和姨丈的鼓勵下,我同意了。
「這是你的大日子,我一定會到。」6年多的相處,早摸清節成的脾氣,所以只要他答應不要「率眾生事」(找太多人來捧場,做鼓掌部隊),跟搬來花山花海,我也就由著他。
我是第二天下午的第二場,到會場才翻開議程的我,馬上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吸引住。台大機械所博士班「游火添」。會是「火」嗎?這跟「火」同名的人就接在我之後發表。「有那麼巧嗎?」我暗自問著自己。開始心神不寧地跑進跑出,聚精會神地望著會場的每一個人。「火一定有恆峰的消息。」有了這樣的確信,我更是焦急地找尋著他的蹤影。
其實8年多不見,我無法擔保自己能認出他。抱著也許他沒變,他會主動發現我的心態,站在出入口苦等,結果卻是落空。
「我在台上時,或是等他上台,下台就知道啦。」這樣的想法出現讓我又高興起來。不知所以的節成,茫然地跟著我的哀喜不停地轉換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