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尹宵打開話匣子,羅允香也不客氣了:「老闆,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會答。」
這到底是可以還是不可以啊?羅允香搞不懂,決定還是問了再說:「你為什麼想做廚師呢?」
尹宵沒有馬上回答。
他沉吟了一會兒,反問:「你又為什麼想做記者呢?」
「因為,我是新聞系畢業的啊!」打從羅允香高二那年,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歷屆普立茲獎得獎合輯後,就立志成為一個針砭社會弊端、揭發不法並展現人間溫情的偉大記者——
雖然,現實和兒時夢想,似乎總有那麼一段差距。
「所以羅,我是餐飲科出身的啊!」尹宵回得理所當然,卻等於沒答。
「哦,這樣啊!」第一回合,只是刺探對方實力;羅允香稍稍敗陣下來,但是她並不氣餒。
反正來日方長,羅允香不怕沒有機會接近問題核心,一探尹宵的秘密!
除了遠洋漁業,近航的船隻通常是下午出海、天亮前回港。新鮮活跳的魚貨,喚醒了仍在夜色中的富基漁港。
羅允香跟著尹宵在攤位間穿梭,雖然,許多生魚活劫的畫面讓她感覺不快,但是,她依然堅持著專業的立場,咬牙拼下去。
「老闆,我們要買什麼?」
「什麼新鮮好吃,就買什麼。」懷石吃的是「季節料理」,貴就貴在高成本的新鮮、當季的食材:尹宵平均兩天得來一趟。
為了不讓羅允香太感到自討沒趣,他又補充道:「今天有一個客人不吃生魚,有兩個對殼類海鮮過敏,所以,這兩樣食材的份量要調整。」
「你怎麼知道?」
「預約啊!預約的傳真上都會寫。」尹宵邊挑選海膽,邊想起來地問:「對喔,你不能吃魚,那天怎麼不附在預約傳真上告訴我?」
因為,預約的人不是我們啊!羅允香不敢直說,只道:「我不知道你的服務這麼周到。」
尹宵聞言一笑:「現在你知道了。」
夜未央的富基漁港比羅允香想像中來得熱鬧,批貨的魚販、來自各地餐廳、超市的採購專員,此起彼落的喊價聲下絕於耳;濃重的魚腥與血味,亦不絕於鼻。
羅允香越走腳步越慢,整個人有些浮浮的。
日頭還沒出來,她想如果自己真的昏倒,絕對不是因為曬昏,而是被這可怕氣味熏的。
當她看到尹宵停在某一攤前停下腳步時,不由得在心裡高呼謝天謝地。
尹宵在買魚,她靜靜站在旁邊看,禁不住腳下一再懸浮的感覺,允香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尹宵的衣角。
尹宵只是看了一眼,彷若無事地繼續和魚販討價還價。
羅允香從沒想過,光是研究魚從哪撈來、一斤幾多錢可以囉唆這麼久。
相較尹宵從魚眼睛看到鰓、從鱗色評到腹白的仔細,她覺得自己上市場還真是出手闊綽的大戶——從來不懂得講價挑毛病,不管買什麼都「老闆說的是;付帳了差事」。
羅允香百般無聊,左瞧瞧右看看,在隔壁攤位上發現一個保麗龍箱,裡頭悠遊著一條大眼睛的紅身海魚,她叫不出名字,只覺得它大大的眼睛非常可愛。
魚兒似乎感受到她的注意,游來游去總是繞在離允香最近的角落不肯離去。
啊,好像波波呢!羅允香如是想,不自覺露出微笑。
只是,好景不長;一個婦人衝到攤子前,匆匆和老闆說了幾句,就見老闆動作迅速地從水裡撈起大眼魚,手起刀落——
「啊…」一切快得猝不及防,羅允香別開臉不忍心看,卻意外一頭撞進尹宵的懷抱。
原本側面對著她的尹宵不知何時轉過了身,薄薄春衫擋不住體溫暖溢,燒燙了羅允香臉頰。
「啊,對不起!」羅允香窘到不行,邊道歉邊後退了幾步。
「沒關係……」尹宵笑看投懷送抱的佳人,有些後悔自己滿手魚貨拎得太快:「喂,小心地滑!」
出聲警告為時已晚,只見羅允香踩到一片碎冰,在一陣劃破漁市的尖叫聲中,摔個四腳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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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宵把最後一箱魚貨搬上車,視線剛好與遞來的褐色鋁罐交疊。
「請你的。」羅允香面有愧色:「抱歉,我沒幫上忙。」
「我不喝咖啡。」尹宵面無表情的越過她,從車上拿出一罐礦泉水。
羅允香有些尷尬,手足無措看著尹宵走來走去,和熟識的採購員打招呼、繳停車費。一直到車子又回到濱海公路往台北的方向,尹宵不曾開口說第二句話。
羅允香向來不愛搞迂迴:「你生氣啦?」
「我?沒有啊。」尹宵反問:「為什麼以為我生氣?」
「因為你不講話、不理人。」
「嗟,女人……」尹宵白了她一眼,不怒反笑:「我只是在想菜單。再說,我還在適應你的存在,通常我是一個人出門採買,我沒有自言自語的嗜好。」
「我也在適應你啊!老闆。」答這話時,羅允香其實正滿腦子想著,要如何向讀者形容尹宵忽冷忽熱,難以捉摸的面向。
「是嗎。」尹宵話冷哼了聲:「那你最好從今天開始記清楚我的習慣……」
「第一項,不喝咖啡。」如果手上有紙筆,羅允香必然會抄下來:「不過,為什麼呢?你喝咖啡會心悸?」
「只是我個人一點堅持。」
說「一點」堅持,還真是客氣了!回程的路段,尹宵滔滔不絕地說起他的行事原則:只是,每聽一項羅允香都不禁想高喊:「你這龜毛的傢伙!」
卻說尹宵的「小小堅持」包括:不喝咖啡及碳酸飲料也不碰煙及烈酒,以維持味覺靈敏;不使用含任何添加香料的清潔用品,含沐浴。
每天要洗兩次澡,如果當日有去漁市批貨,加一次;料理服每天都要漿洗熨燙過、三天跪擦一次店裡的地板、每週刷洗一次廚房爐具,半個月要把全數餐具與料理工具以大鍋鹽水煮沸……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紅燈,尹宵驀地拉近和羅允香的視線,一雙深遂帶笑卻又銳利的炯目直盯進她的眼底:「我一向不拍照、不受訪,不收臨時上門的客人,不應邀上節目、拍廣告、出書…沒有固定菜單,記住了嗎?」
這是傳說中的「四不一沒有」!羅允香點頭如搗蒜。
「最後……」綠燈閃亮,尹宵把視線拉回交通上,語氣似有若無的冷冰了些:「今天是你試用期的第一天,我醜話說在前頭;我不喜歡懷疑別人,所以,希望你能自重。」
羅允香豈會不懂他提的是哪樁?呵呵陪笑:「哎,老闆您真是多疑啊!我都說被開除了,離職證明書你也看到啦!」心一驚,她不著痕跡地伸手進口袋,把正收音的MP3關掉。
「別叫我老闆…有客人在你可喊我師傅,沒有人就直接叫我尹宵吧!」
「知道了。」羅允香想了一下,自己好像也是被人連名帶姓的叫比較多。
「那我……」
「你啊,叫「喂」就可以了。」
羅允香本想抗辯一下,但想到自己仍在「試用期」,只能悶悶地點了點頭。
不會吧,她當真啊?!尹宵的眼角餘光瞥見羅允香欲言又止,囫圖吞話的認命表情,暗笑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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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子」時,已經近早上七點了。
羅允香幫忙卸完了漁貨,但是當尹宵磨刀霍霍準備分切時,她便不著痕跡地躲到後院去。有別上次夜訪的幽暗迷離,白天的和式庭院看起來無比清朗,種了不少植物——
沿著圍籬栽下的七里香和扶桑只見翠綠,五葉楓、朝天椒、金桔、香水檸檬、皺葉薔薇…還有一棵八重櫻開得正好。
空氣裡透著淡淡花香與木葉青澀,羅允香驚艷於這置身水泥叢林的小小桃花源,另一方面不由得起疑:「又是煮飯又弄花花草草的…尹宵該不會是GAY吧?」
說曹操,曹操到,只聞尹宵的嗓音從廊內傳出:「喂,你偷懶啊?」
羅允香嚇一跳:「沒有啦,我只是……」一回頭,撲面而來是兩套雪白的料理服。
「用洗米水漿過再衝一遍,晾乾就好…記住,只有沾到油污的地方要抹肥皂。」
「洗米水?」
「是的!」尹宵唯恐她不知,帶點嘲弄地「仔細」解說:「把米放到水裡洗一洗,瀝出來的水,叫洗、米、水。」
尹宵做事的步調極快,羅允香努力跟上:「你的意思是,我要先洗米,然後洗衣服?」
「沒錯。」看她一臉訝然,尹宵又擺出大廚的派頭:「怎麼,不想做啊?」
「沒,我只是在想,洗過的米要怎麼辦?」
尹宵好整以暇的指指廚房裡的電鍋:「放進去就行了。」
「好。」
「欽,洗三杯就好,越光米很貴的……」